雪花落上一纸信笺
文/于滢
如果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绝不会想到,我们的生命就此相融了,就像是黑暗驻扎在人的身体,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而我,早已遗忘了,这所有的一切。也从未记得,你的那纸信笺。
我什么也不记得。
这里的季节十分怪异。夏日的红莲谢了娇蕊,伸展着糜艳花瓣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毫无美感。池中的绿荷腐蚀得泛着层次的土色,渐渐卷起一角枯沉褐色,陷入淤底的根茎像是折了身子的牙签,这令我想起了西伯利亚风雪飘荡时无家可归的乞丐。不自觉皱皱眉,耸了耸鼻尖,冷风席卷,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住打了喷嚏。天色逐渐暗下来,远处的红色血橙阴沉着脸色狠狠瞪着过路的行人,紫色藤蔓只是指尖触碰便窜天而起。我急促地喘着气,转向四周。
你轻轻吹一口气,蒲公英的白色绒籽便轻盈着离去了,散发着微弱的莹光,暖黄色地,轻盈着疏散了潮水般裹挟的黑色弥漫。我的呼吸缓缓放轻了。
我看到了你的口型 ——别哭。泪水不自觉流下。
山中的一间小木屋,翠羽飘落,山涧陡然黑暗了,幕布遮掩了一切。白日里的蓝色宁静逐渐抽离,阳光在天空中央缓缓聚成一个白色光点。你是阿波罗吗?狂风刮刺着红色僵硬的耳朵,挤满了灰尘的大门嘎吱裂开一道缝。
我紧紧裹住亚麻衣衫抵挡着无形压抑向前迈步,踉跄着,跌倒在地,重新爬起,蹒跚着向前迈步。我的双手已然无法感触却费力甩动着拨开空气,哈出的热气结成冰块,踩在我的脚趾。一只白色蝴蝶扇动着翅膀轻触,怀表的指针指向了零点零分,恍惚一瞬,轰然倒塌。雪地像是棉花糖,软软的,绵密的触感,我想。我微笑着。我感到热了。我脱下了外衣。
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昏黄月色温和摩挲着,一枝淡紫色的腊梅紧紧抱住内蕊,轻轻颤动,犹如少女抖动的睫毛一般惹人怜爱。你注视着我,我微微侧头。门前的藤萝攀附着勾住门框,流水悄悄化开了冰凌。
大概是在三月份的海边,海洋吹拂的暖湿气流裹挟着咸咸的气息,海浪低回翻涌,你抱膝蜷坐在银白色海滩上,目光凝望,我踩着颗颗分明的沙砾,周遭的一切像是磨了许久的墨晕染在宣纸上。你总是如此静默,一个人静静遥望着,我读不懂,也从未明白。
海浪润湿了沙砾,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说你想起那个冷涩的冬。你喝醉了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街道旁耸立着不知名的树木,黑压压得看不真切,只记得两个青年穿着白色衬衫,北风钻进衣襟,你扣牢风衣,他们踢着碧绿啤酒瓶,玲玲琅琅的声音在黑夜中清晰可闻。你说你闻见了小麦的清香。你说你曾在去往巴黎的火车上与一位柏林的音乐教授相谈甚欢,音符汇成乐章飘进了你的脑海,彻夜弹奏。
然后呢,我疑惑询问。
“火车到站了。人们匆匆赶下车。巴黎仅仅只是巴黎。”
指针指向零点零分。
散光的度数瞥向玻璃瓶的碎片,迸射出幽幽冷光。
“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嘴唇微微张开,直直凝望着远方。
“这世界充斥着疑惑与生命尽头犹如火车呜咽的尾声……”你轻声呢喃。
我愈发看不真切了。你的脸颊日渐模糊,你在信笺上拖出一句又一句。我不懂文学,只是有时慢吞吞地捻起,衔在唇齿间细细啃噬。我似乎明白了——一切生命仿佛荒芜了。
偷偷挨上门缝隔绝了灯火交织辉映的五彩世界,斑驳光影无限拉长了人的影子,寂静淹没了潮汐,沸反盈天的喧嚣一再推远了,一步一步倒退着转身离去。
身体无力地摩擦着门板蹲坐在地上,一把扯开绑着头发的红色丝带,屈起一条腿,捂住脸俯身,坚硬的膝盖将下颌顶出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青黑。泪水堵住了鼻音,咽喉卡住了整根鱼刺,我无法发声,只好大张着口呼吸,眼眶红肿得像是核桃。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呜咽声逐渐平息了,微微仰起脸,任由最后一滴泪奔涌着落向尘埃。
流尽了泪水的人会死亡,对吗?
三年前,那个雨雪霏霏的夜晚,相隔了一道马路,黑白颠倒,你微笑着点头,扬扬手中信笺一扫往日苍白,我抿起唇弯起两颊的酒窝。你交错着步子,一束淡黄色灯光晃得人出神,那一幕美极了。雨雪绒花般飘洒,纷纷扬扬濡湿了眼眸——脑袋“嗡——”了一声,掌心刻出指甲的弯月形状,又一根一根伸展,我死死咬着唇。
我什么也不记得。
也许我从未真正地来过这里。
又是一年冬天,月光泼洒,斜斜辉映着白色飞舞,水面铺了一层薄冰。向前俯身,冰层下波澜起伏,浮漾起割裂般的蓝色阳光。一根乳色翅子飘落,轻轻点在胸前,撩起一阵酥麻,由尾根到羽间,辗转着,随风而逝了。这里的天气果然奇怪。
翠绿的蝴蝶扇动翅膀,触角勾起弧度——忽然的,我想起那一纸信笺,是你亲手谱出的词句:
“生命是一场空无,却如雪花般辉散着安宁。”
也许跳下去会好很多吧,小蝴蝶扑闪着翅膀。
静静注视着,伸手抚摸着脸颊,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模样。
冷风停住了脚步,月光湿淋淋地兜头倾泻,我的衣服变得透明,雪花静静吹拂着,我不自觉流下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