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炊烟煮黄昏
文/段彬梅
暮色自天际垂落,檐角的铜风铃忽然醒了。青灰的云絮漫过屋脊时,与瓦当上腾起的炊烟无声相认,恍若两片失散多年的云。祖母总在这时支起红泥小炉,将半壶陈年普洱浸在霞光里,说这是给黄昏煮的茶。
老宅的烟囱像支倒悬的笔,在靛蓝的天幕上写满行草。早年间的煤烟是焦墨,如今改烧松枝便成了淡彩。那些打着旋儿升腾的烟缕,总让我想起幼时拆解过的线香:轻轻一抖便散作千百片灰蝶,在坠落前倏然凝成更纤细的游丝,仿佛时间本身在反复编织某种透明的织物。
茶汤初沸,廊下的八哥忽然学起布谷啼鸣。声音撞碎在青瓷盏里,惊起满院茶烟。祖母用竹夹拨动炭火的动作,像在整理一卷被风吹乱的经书。她说松枝燃烧的毕剥声里藏着二十四节气,雨水时节火苗会泛青,霜降后火星便结出白霜。我望着烟囱口盘旋的烟圈,忽然觉得那袅袅升起的何止是水汽,分明是无数个正在蒸发的晨昏。
前年拆掉土灶改燃气时,烟囱成了空置的竖笛。但每到酉时三刻,依然有看不见的炊烟从记忆深处涌出,在檐角织成半透明的茧。从此我已然明白,消失的事物会以另一种形态归来:像此刻杯中浮沉的茶叶,分明是去年采自后山的野茶,却在滚水里舒展成整个春天的形状。
新居的落地窗脱俗地唯美安然着,拉斜的晚霞正被高楼切割成几何残片。待取出铸铁茶釜,看水雾沿着玻璃蜿蜒出潦草的掌纹。电梯的轰鸣声隐约入耳,恍见旧时炊烟正穿越钢筋丛林,轻轻缠绕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原来烟火气从未消散,只是换作咖啡机蒸腾的热气,或是加湿器吐出的薄雾,依然在丈量着人间的温度。
茶过三巡,夕阳的余晖已浓得能研墨。那些被煮散的黄昏在壶底沉淀,凝成琥珀色的光斑。忽然懂得所有升起的事物终将沉降:炊烟化作檐角的苔痕,夕阳酿成瓷盏里的茶渍,而我们也在无数个晨昏交替中,终于学会把易逝的光阴沏成回甘的往昔。
夜色终归是悄然而至,在玻璃杯沿镀上最后一道金箔,远处楼宇的棱线已陡地隐入混沌。我随手往茶壶添了半勺星辰,任晚风将最后一缕茶烟轻捏揉碎,那些细小的雾珠就这样悬浮在霓虹与星子之间,竟分不清哪一粒裹着松香,哪一滴含着电子元件的余温。此刻的都市像座倒置的茶海,万千灯火是沉在杯底的星斗,而人的影子正被月光拉长成故宅的烟囱,在二十三层的空中续写未完的章节。
电梯井深处传来机械蜂群的嗡鸣,恍惚间竟与旧时灶膛里松枝的噼啪声押上了同一韵脚--所有的燃烧都是同一种乡愁,那些被冠以“进步”之名的告别,不过是给永恒套上了新的容器,就如同此刻我掌心的茶盏,盛过唐宋的松风,也盛得下楼宇缝隙里瘦削的月色……
当壶底残茶渐渐凉成琥珀色的碑铭,整座城市的钢骨也被夜色泡得松软。远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白炽灯光里,有人早捧出关东煮氤氲的热气,话说,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虔诚的炊烟?竟忽然看见所有消散的都未曾真正离去:祖母的茶烟化作我呼吸间的白雾,土灶的灰烬长成阳台多肉植物新抽的嫩芽,而那个蹲在灶前数火星的孩子,正以中年人的瞳孔继续收集着光的碎屑……
合上茶釜,金属的碰撞声莫名惊醒了窗台休眠的加湿器。它吐出的薄雾与记忆中的炊烟在月光里水乳交融,织出一匹没有尽头的素绢,透明的偈语在素绢上清晰可见——关于熄灭与重燃,关于消散与永恒,关于我们如何将易朽的肉身站成烟囱,在每一个黄昏,把纷扬的时光煨成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
作者简介:
段彬梅,笔名:一剪寒梅,湖南冷水江人,中共党员,幼师。从小爱叠文字,酷好诗歌散文,曾在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现代好诗词大赛和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上多次获奖,发表过散文《黄昏》、诗歌《有雨的日子》《徒手攀登者》等,有诸多原创作品散见于各网络平台。给自己的人生格言是:一花一春秋,一笔一世界,记生活,写过往,抒性情,让岁月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