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 猪 的 母 亲
刘俊奇
九十多岁的母亲每次说到自己的属相,总是一脸的满足与幸福感——“看看我啊,一天到晚的什么心都不用操,什么活也不用干,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真格的成了猪了。”在母亲看来,所有的属相只有猪不必为生存忧虑,每天好吃好喝,优哉游哉。
听着母亲这番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许多的往事如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号召农民家家户户养猪,以解决城市肉食供应和农业肥料不足问题。儿时的记忆中,我们家养猪却屡屡不顺,小猪仔长到四五十斤便不明原因的死掉,这让疾病缠身的父亲十分苦闷抑郁。于是母亲便提议,咱是不是换个样,养头母猪试试。
我们家饲养的第一头母猪是白色的,通体粉红,性情温顺,第一窝便生了四个小猪仔,第二窝生了六个,不仅带来了一些收益,更让父亲的脸上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父母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然而就在第二年夏天,久病的父亲带着不尽的牵挂,撇下我三十三岁的母亲和不谙世事的五个儿女,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年我虚岁不满十五,最小的妹妹刚出生三个月。
这年冬天,母猪似乎也怜悯我们孤儿寡母,竟然一窝生了十四头小猪仔。时值腊月,当母亲看见大腹便便的母猪拖着笨拙的身子开始衔草扒窝时,便不敢离开左右。那个漆黑的夜晚,母亲为母猪接生,我手里端着一盏小煤油灯,为母亲照亮。——其实,猪生仔是不必接生的,而母亲却执意这样做。每个小猪仔离开母体,母亲便为它扯断脐带,抹去脬衣,然后捧到猪妈妈的乳头上,看着小猪仔吃到了奶才放下心来。半夜时分小猪仔全部降生,母亲让我把提前准备好的一盆温热的小米汤送过来。看着母猪喝完,猪仔们一个不少地依偎在母猪的怀里,精疲力尽的母亲才离开猪圈。
母亲给刚生完崽的母猪喝小米粥这个细节,许多年里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那个年代,小米在我们家乡是珍贵滋补品,只有病人和坐月子的女人才可以享受。母亲自己喝着苦涩味道的烂地瓜干粥,却舍得把小米粥给母猪喝,或许是因为惺惺相惜,她把母猪与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未来的日子里,她将要与这头猪一样,担负着拉扯一大帮孩子的职责。
在母亲最悲伤无助的时候,正是这头母猪和十四只活蹦乱跳的小猪仔让母亲树立起生活信心——有了这窝猪,就可以好好地养活自己的孩子了,无论日子多么艰难,总不能连这头母猪都不如吧?乡亲们与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一语双关,“你这是养了一窝金元宝啊,好好地拉巴着,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为了让母猪有充足的奶水,母亲把家里最好的地瓜干做饲料,用做饭的锅把猪食煮得软烂,搭配着泡好的花生饼或者煮熟的豆饼,如同伺候做“月子”的亲人那样用心。
母亲对小猪仔更如孩子般的呵护。母猪的乳房有十八个乳头,猪仔们吃奶时你争我抢互不相让,那些抢到下面一排乳头的可以趴着享受;而抢到上面一排的则不顾吃相,踩在下层者的背上恣意践踏撞击,于是便使得秩序大乱,那些弱小者被挤到了外围,哼哼唧唧无可奈何。此时,母亲便拨开那些已经吃得半饱的,让弱小者也能够吃饱。
随着小猪仔一天天长大,食量也越来越大。母猪每天被十四个孩子纠缠、撕扯着,每次喂奶都会累得喘息不已。持续大量的分泌乳汁,身体的钙质快速消耗,猪妈妈很快就站不起来了,只能爬到石槽前吃食。母亲便把猪食盛在盆里,端到它的身边。看着可怜兮兮却依然坚持哺育着孩子的猪妈妈,母亲一脸的怜惜,仿佛瘫痪的是她自己。
母亲让我去集市的汤锅周边捡来一些新鲜的猪骨和牛羊骨,用锤子砸成碎块,然后再放锅里炒至黄脆,砸成米粒大小,掺在猪食里。母猪吃了三四次竟然又能站立起来了。母亲一直坚持喂食自制的壮骨粉,直至十天后小猪仔断奶。
为了让断奶后的猪仔长得快、长得胖,母亲每个昼夜要喂食六次。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煮猪食,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大盆,弓腰弯背,奔波在家与猪圈之间。遇到雨雪天,母亲常常一身水一身泥。猪仔长到了三四十斤,争抢食物时蹭得母亲一身猪粪,尖砺的蹄子把母亲的脚踩得伤痕累累。那时我正在上小学,喂猪的活儿几乎由母亲一个人承担。1974年我参加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母亲买了雨衣和雨靴,惹得母亲大为光火,说挣钱不易,埋怨我乱花钱。
今天,家乡的人们已经用上了液化天然气,蜂窝煤炉子也鲜有使用,更没有人使用农作物秸秆烧火煮饭。而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煤炭供应尤其紧张,每天放学后搂草捡柴火成为孩子们的日常。
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雪下得沟满河平,给生活带来无法想象的困难。多日的大雪封门,既要做饭,又要煮猪食、热猪食,家里包括小板凳甚至推磨棍也成为燃料,再后来母亲只好忍痛点燃地瓜干。人少吃一两顿饭可以忍耐,猪吃不上食物就会因冻饿而死。万般无奈之际,母亲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冒着跌落冰河的危险,去六里路之外的我二姨家担来两筐煤。一路上母亲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到家时活脱脱的一个雪人。
儿时的记忆中,家乡的雨雪总是那么多、那么勤,特别是秋天晒地瓜干,常常因为阴雨而大量腐烂,长着黑色的霉斑。即使是这样的地瓜干母亲也舍不得扔掉,泡一泡淘一淘用来烙煎饼,便是一家人每天的食物,母亲却把最好的地瓜干用来喂猪。猪吃得好就可以长得快,早一天出栏卖个好价钱。有了钱,我们兄妹才能够有饭吃有衣穿。
母亲无论多么苦多么累,也坚持让我和弟弟上学读书。十多年后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们兄弟俩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农村实行按劳分配政策,母猪作为“造肥的机器”,每天和成年人一样可以记一个壮劳动力的工分,小猪仔则根据出栏时的总重量,另外计算工分。母亲对此并不满足。作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既要养猪又要参加集体劳动。母亲半夜里还要爬起来到生产队的副业组推粉磨或者做豆腐,每天挣两份工分,就如一只被不断被抽打着的陀螺,不分昼夜的旋转着。村里的老姊妹们这样调侃,说如果有一天我母亲累死了,拿着一张工分票在她的眼皮上拉一拉,母亲准能“还阳”。在母亲心中,挣工分就如同挣钱,工分是她的命根子,而命却是不值钱的。我大伯曾经这样慨叹我的母亲:钱是命,命是狗屎。
每一天,母亲把猪喂饱了,让我们兄妹吃饱了,自己还饿着。母亲总是担心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兄妹吃不饱,每次做好了饭都是先让我们吃,看见我们剩下了自己再吃。饥饿、不懂事的我们却常常把饭吃的精光……
有一次母亲煮好了一锅猪食,那是用上好的地瓜干煮的,还掺了一些豆饼。闻着甜兮兮、香喷喷的猪食,饥肠辘辘的母亲终于没有忍住,盛了一碗吃了。原料好是无疑的,而用来煮它的水就没有那么讲究了:或许是刷锅、刷碗的水,或许是洗过菜的水。母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吃完了这碗食物,母亲一脸的愧疚和泪水。
她愧疚与我们家的这头功勋母猪争嘴。
母亲四十六岁那年便离开了家乡,随我们到城市生活。有一次母亲再次说起这个事情,她的这句话让我泪奔——
“想想那个时候过得日子,真是连头猪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