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是一件难事
文/孙英杰
你知道,道别是一件难事。
记忆不像麦田,风吹麦浪,风走无痕;记忆也不像沙滩,脚印走过沙子下陷,浪涌上来又不见了。记忆像烟熏一块腊肉。整块地渗进肉里,可能变色了可能没有,但是总残留着味道,由浓变淡,再变淡,最后总还是残留着一丝一缕,死乞白赖赶也赶不走,一层层地,与后来的味道叠加。最后的最后,人们取下来切开来吃,会感叹“真有层次感”。那就是无数次道别的味道。
你知道,道别有很多种,其实都一样。
三岁时在幼儿园门口和妈妈招手说再见,十八岁时在火车站接过行李去上大学,四五六七十岁站在棺材旁边鞠的那一躬。他们说的大的小的痛的痒的各种道别,长得千奇百怪立在桥上望着你,其实都一样,无非就是自己站着挥手,望着别人离你越来越远。
小孩子会因为一次道别号啕大哭,捂着心脏感觉特别特别痛。等到一个六年、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过去,会忍着喉咙紧紧的感觉聊天,实在忍不住就不说话了,打开手机匆忙刷着朋友圈。再有三十年后,可以不动声色地拿刀割掉心尖那块硬硬的石头,继续买菜上班打工作电话。再有三十年,可能习惯了,和送别相处地融洽了,点一支烟叹一口气,想着什么时候就能很快再见面了,道别也就拿你束手无策了。
所以你看,道别就是可以从生涩练到熟捻。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上幼儿园,我妈打开车门把我进后座,我就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哇啊哇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从座位上滚到脚垫上,歪七扭八地蠕动。头顶着车门脚踩着车门,生怕哪一刻车门打开我就要看不到妈妈了,或许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需要独自直面道别。那个时候就是,每天早上大怪兽就会带着一片乌云过来,每天晚上就会惴惴不安地磨磨蹭蹭地睡觉。
我妈当然不知道我这些,或许知道吧,但是她估计也不能完全地体会到了。一是因为当时我还不太能够熟练地运用人类语言来表达这些,二是因为她都活了三十多年了,一张纸揉了再展开揉了再展开,小孩子的心思太细了,她不一定发现得了。我是说,如果她也三岁,她肯定会感同身受地哭着和我抱在一起。
我都忘记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上幼儿园了,等待妈妈的时间从一整天,渐渐缩短成放学后的半小时。一群小朋友凑在一起交流病情,又互相疗愈,学着画一个新的圆,和旧的圆连在一起,跳来跳去地,这可能是第一次跌跌撞撞地处理道别。故乡的小城就是好,幼儿园、小学、甚至连家都连在一起,不用担心会一次次道别,因为明天就会碰到。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全家要从山东迁到广东去。那是我第一次和盘托出地道别自己的一段世界。我其实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学会了坐在窗户边上发呆。现在回忆起来也有趣,每次寒暑假我回乡又返粤的时候,在开车去白云机场的时候,就会特别认真地觉得自己应该靠在车窗上流一流泪。算是一种道别的仪式感?可能意识到总会淡忘这场别离,想要用一些具像化的东西挽留住什么。
你知道的,毕竟我没办法画一个圆连起山东和广东,当时的我太小了,还兜不住两段时空,就被连根拔起,运往全新的生活。所以我意识到,环套环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道别难题。一直觉得这世上告别仪式挺多的,比如喝酒、旅行,或者干脆痛哭一场。可是后来才知道,人生中大部分告别是悄无声息的,是平静的水面下偷偷压着的波澜。
道别真是一件难事。
你知道,送自己离乡的道别会难过,送哥哥离家的道别也是。哥哥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只能在放假见面。工作后更甚,只有三十天年假,得精打细算。订机票最好一同出发,或者踩着最后的日子道别。在火车站聊了又聊,火车要开走了,转头看窗外他还在站着。火车慢慢移动起来,越来越快了,就看到黑点越来越远,打开手机是“一路平安”,或许他还在原地站着。
这些道别的时刻难熬,但总归还是有点盼头,日子数着数着就到下一场相遇,又是一个离别,然后又等待相遇。总归还是满足的。但有些道别,连相遇都没有了,再不能重逢。
我爸说,他一辈子只有三个好朋友,耿叔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认识耿叔,每次回老家都要一起吃饭的,然后他俩喝个烂醉各自被扛回家。我高三留校,爸妈一周一次给我送饭,那天我们坐在操场上聊天,我爸低头给我削着梨讲话,突然说,你耿叔叔走了,肺癌没拉回来,我上周回去给他送行。
他讲得轻飘飘的,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他手上的梨和嘴边的话我能接住哪一个。他刚经历了一场道别,然后和他这辈子最好的那个兄弟生死两隔。他伸手要把梨递给我,转头去和妈妈说耿阿姨真是命苦,得帮衬着点,突然说要给我妈再削一个梨,就不再说话了,低头默默地削。我听着难受,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懂他的人。或许对于道别的人来说,葬礼甚至是热闹的,是相聚而不是离别。
所以吧,你看大家现在道别都说“白白”,朝着对方甩一甩手说“快走吧”,不太经常说再见了。想想也是,“再见”这个词儿就是唬人的,要真道别了然后相遇的话,那一定是上天的眷顾。
作者简介:
孙英杰,大象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