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的长河漫过三十载春秋,总有一帧画面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如昨:田埂上摇曳的马灯,浸透汗水的蓝布衫,还有那双手——在月光下剥玉米时,指甲缝里嵌着的碎叶渣总在经年之后仍刺得人心慌。
一、月下剪影
母亲年轻时的美是带着筋骨的。齐耳短发用旧红头绳松松绾着,笑起来时眼尾细纹像揉开的棉线,藏着春耕秋收的故事。白日里她在镇办小学敲钟兼代课,粉笔灰落进蓝布衫的针脚里,到了傍晚又化作田垄上的剪影。那盏掉了漆的铁皮马灯总在暮色四合时亮起,昏黄光圈里,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玉米秆之间跋涉时,竟比青纱帐还要高些。
她的手是会跳舞的。剥玉米时拇指与食指翻飞,玉米叶的锯齿边缘在她手臂上划出红痕,她却顾不上,只把饱满的玉米"噗嗒"丢进麻袋,像在往岁月里攒珍珠。挖红薯更见功夫,锄头落下时她会微微侧头,避免扬起的土灰迷了眼,刨出纺锤形的红薯后,总要在掌心掂一掂,像是在称量生活的重量。露水打湿裤脚,汗渍在后背晕开盐花,她却哼着走了调的《南泥湾》,让疲惫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躲在稻草垛后的我们,时而开心地追逐嬉戏,时而数母亲的脚步。十步摘一穗玉米,八步刨一垄土,直到麻袋坠得拖在地上,她才直起腰捶捶后背,这时我们便尖叫着扑进她怀里,蹭得她满身草屑。她的笑是裹着麦香的,说我们是"小讨债鬼",却把最大的烤红薯塞进我们冻僵的手里。
二、布衫上的月光
母亲的木匣里总躺着几尺布票。那年她买回的的确良布泛着珍珠光泽,在台灯下裁裁剪剪,领口处还绣了半朵木槿花——她说这是我小名里"槿"字的模样。白衬衫穿在身上时,衣领蹭得脖颈发痒,却舍不得脱下,连睡觉时都要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枕边。母亲便在煤油灯下补衣裳,针尖挑开线头的动作,比改作业时还要认真。
衬衫丢了的那晚,母亲举着马灯在晒谷场找了半夜。我躲在门后看她的影子在月光里奔走,突然发现她的裤脚磨出了毛边,脚踝处还留着挖红薯时被蚯蚓划伤的疤痕。后来她把自己的旧衬衫改小给我穿,衣领上的木槿花却再没出现过,她说:"花开过就好了,结的籽能种满一园子。"
三、命运的裂痕
灾祸降临在秋分后的雨夜。长年靠我父母亲与政府的照顾、不务正业的邻居砸门时,母亲正在给我补数学题,搪瓷盆摔在地上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那根木棍落下的瞬间,她本能地把我往身后推,血却顺着发缝滴在我的作业本上,染红了一道未算完的应用题。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渗进记忆深处。母亲躺在白色床单上,发间的血迹凝成暗褐色的痂,像朵枯萎的木槿。她醒后总把晾晒的被单当作云,追着满院子跑,嘴里念叨着"该给槿儿收衬衫了"。曾经能背《岳阳楼记》的她,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想半天,只有看到我时,浑浊的眼睛里才会泛起细碎的光,像马灯在风里摇晃的火苗。
四、时光的重量
如今母亲坐在老家的藤椅上,鬓角霜雪比月光更白,手背青筋如老藤盘曲。我去看她时她总把我的手贴在脸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多年前丢失的那件衬衫,是否真的长成了眼前人的模样。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回来"两个字被反复揉搓,混着电流声,变成我午夜梦回时的潮声。
昨夜又梦见那盏马灯。母亲在田埂上走,我在后面追,月光淌在她肩上,像披了件永不褪色的白衬衫。我想喊住她,却发现自己仍是当年那个躲在稻草垛后的小孩,而她的背影正慢慢融进月光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岁月里长成一片开满木槿花的田。
时光啊,请你停一停吧。让我再摸摸那盏生了锈的马灯,让我再穿一次领口绣着木槿花的衬衫,让我在母亲的掌心多停留一刻——就像当年她在月光下,为我们停留的每一个深夜。
作者简介
作者阿新:85后,就职于深圳某公司。爱好体育运动,业余喜欢读书学习,酷爱文学,文笔优美;真情、善良,热爱公益,阳光正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