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
文/周刚
生活在鄂西边陲的土家族儿女,对于举行婚礼的场面是很看重的。那红红的灯笼,红红的对联,平添了许多人间的喜庆;那亲朋四邻洋溢欢乐的喧哗声,那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嬉戏声,那噼噼啪啪炸响的鞭炮声,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大声咵气地划拳声,闹热了整个乡村的农家小院。
最让人不能忘怀的是那八仙师傅手上垂着三尺红布的唢呐,吹奏出的曲子那真叫一个千回百转,荡气回肠。那悠扬的唢呐声,是八百里清江流域每位土家族儿女一生中最华美的乐章。
眼下我家就有一场婚礼的喜酒要去吃,我幺姨家的大女儿要出嫁了。作为女方家的嫡手亲戚,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我父母亲是要去送亲的,属于尊贵的上客。如果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至少也要去一位。
我母亲他们有兄弟姊妹七人,母亲排行老五。上面有我大舅、大姨、二舅、二姨,下面有幺舅、幺姨。我们这里以前嫁女一般都没嫁多远,基本上都是走路去送亲。稍远一点的,就坐车去也仅需几十百把块钱路费,而我幺姨家的大女儿却要远嫁湖南彬州。那里邻近广东省,号称“广东的后花园”。
从湖北宣恩到湖南彬州来回路费就要五百块钱,去送亲来回至少要花五天时间,这就是一个问题了。而幺姨家因还要送小女儿读初中,经济上也不宽裕,包车去送亲对幺姨家来说那是很庞大的一笔开支。我母亲和父亲商量:如果两个人都去,来回路费就要一千块钱,而人情钱才上八百块钱。但是这种事情不去人光去钱也是不妥的,显得姑娘的娘家无人,让人小瞧。最后父亲说干脆让母亲去,也出出远门,看看大山以外的世界。在我们那里,从小看见的除了山还是山,母亲从来没有走出过地区。老一辈人好多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地区那莽莽大山,有的甚至没有走出过县。
我的那几个舅舅和姨妈的家里都就这件事情进行了讨论。除了我幺舅家明确表示去送亲外,其余几家都计划带钱去。因山高路远,不比周边十里八乡。其实主要是路费钱太贵,把路费用来上人情钱都差不多少。
这让我幺姨家很难堪,我母亲也很难受。觉得是金钱作孽导致人情淡薄。因那几家亲戚的家境都比我家和幺姨家要好。除幺舅家外,其他家的子女都已成年,可以帮着挣钱了。而我家三弟兄下学没多久,刚把上学时的欠账还清。幺姨家还有个小女儿正在上初中,家境更困难。幺姨爹的身体也垮了,做重体力活已大不如前。才四十多岁的人,原本非常健壮的身板,年轻时还习过武,硬是让酒给搞垮了。
说起幺姨爹,在我们那里就是一个传奇。他爷爷在时家境富裕,设有私塾教书,还请有武师。“穷习文,富习武”。而幺姨爹可算是文武双全。那时候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吃饭如同摆流水席。到幺姨爹的父亲当家作主时家境早衰败了,所谓“富不过三代”。但幺姨爹习武之人,讲究豪侠仗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是没有人上门的。当我幺姨辛辛苦苦喂大的年猪到杀的那天,家里必定是来吃饭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不宴过三、五日不得消停,原因是平常幺姨爹喜欢到处串门吃饭喝酒。幺姨只有在人后悄悄抹泪,人前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弄饭炒菜。这样下来一头年猪差不多去了半边不在世上。
幺姨爹家喂有很多条狗,也就是本地普通的土狗。是喂在猪栏里的,和猪一起喂大了杀狗肉吃。他们家在一条小沟边,村里时常有人把才满月的小狗儿扔在沟里,让其自生自灭。小狗儿不停地叫唤,幺姨爹猪栏里的小狗多半也是捡来的,听到后也不停地叫唤。许是同命相怜,这样沟里的小狗儿慢慢地就跑到猪栏边了。幺姨爹就喜好这口:吃鼎罐狗肉,喝苞谷烧酒。
幺姨爹在我们村里做了很多人所不能的事。例如村小学有一个很大的石磨盘,他曾举起绕学校操场走上百步。这要是早生两百年估计都可以考武举了。这石磨盘能搬起的人有,能举起的基本没有,举起还能走那么远真的是天生神力了。
再如有次秋收打稻谷,村里有一户人家,三弟兄都是屠户。那三个人个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照我爷爷的话说:打得死老虎!平时干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在打稻谷歇气时他们三人要和幺姨爹摔抱杆儿,结果一个个都不是对手。那三弟兄有些恼怒,原本闹着玩的却抹不开脸。三个人一起围上去想打幺姨爹一顿,幺姨爹一发火,将三人全打趴下了。幺姨爹发火的标志就是太阳穴暴突,犹如滚动的两颗鹌鹑蛋。自此后别人只要看到他太阳穴鼓起,没人敢惹。
后来幺姨生了两个女儿,在当时我们那里严重地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下。幺姨爹变得一蹶不振,每天酗酒,感觉一身武艺后继无人。
从我省事起,幺姨爹身上已无半点习过武的痕迹。每天脸黑红黑红的,身上的肌肉线条虽还能隐隐看到,不过全部松散了。据幺姨说有次幺姨爹在外面喝酒醉了,半夜回家敲门。幺姨爹说今夜在路上碰到鬼了,硬是走不动,被鬼拉住了。幺姨一看,幺姨爹只穿一条短裤,长裤子褪到胶靴筒上,绊住脚了还怎么走得动路呢?幺姨说幸得穿的是胶靴筒筒,要是穿解放鞋,裤子腰带都不晓得要掉到哪里去?
由于家境的衰败和幺姨爹的自暴自弃,动不动就会发酒疯。我舅家和姨家都不愿理他。现在他大女儿出嫁,路费又贵,因此都不想去送亲,虽说都是嫡手亲戚。我母亲安慰幺姨说莫得急,好事多磨!
幺姨后来又找到我母亲,说你去帮忙劝劝吧!你说的话他们会听。我母亲经常帮人家调解邻里纠纷,农村里的纠纷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如东家的鸡啄了西家的菜叶,南家的牛啃了北家的秧苗等等不一而足。一般起纠纷的两家先是吃亏的那家挑起事端,指桑骂槐的一通胡咒乱骂。渐渐地肇事的那家受不住了,也答腔起来,逐渐两家人都起了高腔。这时候如果没有人来调解,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有人来调解,两家人其实都是愿意顺梯子下楼的。主要是为了那点儿损失,只要肇事的那家愿意赔偿并道歉,一切好说。
母亲曾调解过一次两家人争树的纠纷。农村里两家搭界的田土坎有一个大致归属分法:田无里坎,土无外坎。那两家的田和土中间的坎上长了一棵杉树。恰巧一家的田在坎上,一家的土在坎下,共用一个坎。这样两家人都认为那一条共用的田土坎是自己的。以前那棵杉树小的时候都没在意,后来长成可做檩子了,其中一家修木房子想砍那棵杉树,另一家不同意,于是争上了。母亲过去看了那棵杉树,因田埂一般也算是一条路,那棵树长在田埂外边,理应是坎下种土那家人的。但这些年那树冠有些荫田,影响了种田那家人的收成。种田的那家人原以为是自家的树,就容忍了。现在判定是下面种土那家的,顿时觉得有些吃亏。母亲说这棵树必须要砍掉,因为它长在这里荫田。砍下的树分成三份,大的那三分之一归种土那家,因为树本属于他的,那一节可做建房子的材料。小的那两节归种田的那家,可以做牛栏猪栏枋或当柴烧,作为荫他家田的补偿。种土那家最好连树蔸挖掉,杉树剩个蔸又会发芽,仍然能长成大树。冬天要烤柴火,树蔸是很好的柴,耐烧。于是两家人都同意了这个解决方案。
母亲陪幺姨又去我舅家和姨家商议送亲的事去了。晚上回来,母亲高兴地说那几家终于决定每家派一个代表去送亲了。父亲也很高兴,说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母亲说,我给他们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今世我们是弟兄、姊妹。来世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弟兄、姊妹呢?所以我们要珍惜今世的缘分。比起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钱算得了什么呢?钱是手上的腻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要惦记着坡上的活路,活路是做不完的。都是盘儿养女的人,你们不能认为你们的儿女都已安家,事情圆台了,你们的事过向前了,就不想给小些的帮忙了。这样别人会怎么看呢?为人一辈子,要圆圆满满才好。我们都是四、五十多岁的人哒,人生最后,不过是一抷黄土。
婚礼如期举行,幺姨家终于闹闹热热地将大女儿打发出门了。送亲的队伍很齐整,看闹热得人们都说他们这一大家族好和气,家家都去人送亲,这么天远地远的路程。
后来的结局是皆大欢喜。母亲送亲回来后说,幺姨的大女儿嫁到了个好人家,那家人好客气,又大方。天天大鱼大肉,好烟好酒的招待。还领着他们参观游玩了附近的5A级名胜风景区莽山。临走时给每个人买车票后还打发了500块钱。
作者简介:
周刚,男,80后,楚人,本科,土家族。系湖北省宣恩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江门文艺》《打工族》《恩施日报》《贡水文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