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九 画 复合媒材 82*122cm
她一生对风有很多的比喻
她一生对风有很多的
比喻。在她回光返照的时候，
我尝试说开。这都是你说的。
1959年，这个年份
是我长大后，摸排出来的。
你说那夜的露水很重，
站在你的肩膀上，
比担子还重，
让你站不起来。
你偷了公家的秋玉米，
玉米小小的，
颗粒长得不齐全，剥开外衣，
像老妇缺了牙口。
你是这么说那夜的风的，
像马反刍，细细嚼咽，
像饿过了之后，急切地
包裹食物的口水。1975年，
这个年份，
写在土墙之上。你反复说
这是妖风，从1984年
我出生之夜，说到
1998年，我小学毕业。
我问你，妖风是什么样的？
你说，就像
把一只老虎绑在了柳树上，
一只麻雀丢在了火坑中，
一枚铁片烧红，淬火回火。我感觉
不到啊，你说，不用感觉得到，
想一想就好。1934年，你说，这一年，
你在给衡阳乡下某个
私塾学堂扫地。初冬的清晨，
冻手也冻脚。你说，就有
那么一会躲在窗口，偷听教书先生
说书，就被冷风吹感冒了。
你是这么说的，风很冷，但是，
比开水烫，从嘴巴里进，
耳朵里出。1986年，我两岁，
你多少岁了？你说今年的
风，不如去年的风，更不如前年的
风了。一代不如一代啊！
但是，我也记住了，
至少在立夏这一天，从后山上
滚下来的风，比社树的腰肢还要粗。
要是能给它系上皮带，就好，
不会乱跑。1992年，
你换了一种风格，
风雨一起进门的时候，你总是
买了肥肉，在熬猪油。
你说，风是苦的，雨是咸的，
你抖一抖腿，它们就是酸的，这种风雨，
容易坏东西，小心屋上的瓦，门前的
阶石，口里的舌头，眼睛上的睫毛。
你也有一个比喻，风
比辫子还粗，就剪掉头上的
白发。1999年，
在你去世之前，你说
今年要来台风啊！
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呀，
你也没见过台风，你是如何知道的？
就在半夜鸡叫时，你和我说，
赶快，赶快，把鸡笼门打开，
让鸡崽子们跑，台风就是黄鼠狼，
它们来了，鸡儿
活不成了。2023年，我做梦，
梦见你，你给我
买麦当劳套餐。我醒来，就想，
你
是不是在那边缺钱花了？
缺了就和我说，
我住在北京，楼旁有几棵杨柳，
这会树叶也长大了。
你缺钱了，去把树摇一摇，
不管是我醒着，
还是睡着，
我都听得到，就好像
你少女时代，清扫私塾的
某个早晨，
比开水烫的风，
从嘴巴里进，
耳朵里出。哦，你一生
对风有很多的比喻。
在你回光返照的时候，
我尝试说开。这都是我说的。
2023.04.17 北京酒仙桥
烤火者的谱系
余温尚存的
双手。
往前是火堆，
火堆往前，
是一堆无用的
木器。木器往前
是密林的
缺口。往前，
往前，是砍树人
挖深的坑。
往前，
往前，
砍树人
是种树人的孙子，
种树人
是烤火者的父亲。
往前，
往前，
烤火者念念不忘，
树叶长在
幼苗的枝头，
把明亮的阳光
切成肉片。
2022.03.20 北京酒仙桥
矿区残像
我躺在炮声垫高的枕头上。
金属和石矿，
拉来了进食午餐的座椅。
新房落成，誌庆，
和你的祭日不谋而合。
他把死置于泥泞之路，缓慢通行，
车辙代替了歌行。
总有一天，
猎人和盗猎者同时在
火炉上锻炼
一把烧红的炊壶。
他们看惯了土墙上
刷新的标语，更为节约
配给来的煤炭
和煤炭自省的说明书。
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说，
黑、黑、黑得好像下了
一场不明真相的雪。
从口中哈出气来，让融化的白气，再次结冰，
带着血迹斑斑的图案，生死
犹如置身事外的不可告人秘密。
再次哈气。
再次感谢坟茔在我的手骨上珠胎暗结。
我的拳头和你的舌头一起掉落
冰窟，当他们想起，
冰在玻璃杯里发生止咳作用时，
我吐了一口鲜血，和喷薄的云彩彼此
照映。
眼泪伸出强壮的双手，
拉上了阴阳唾弃的肉松，
抓住了这片地质
生成的月光，
代替火焰匍匐
前进。烟尘的荣耀阶梯啊，即使是在伞
和舌头呵护的
平整操场上，我尚未成为
山河之美的掠食者。
2019.07.16 北京酒仙桥
同年
他回来后，结婚、生子。都说他有福气，
还是龙凤胎。他蓄着胡子，出门就戴墨镜，
话很少，见到曾经的熟人，点点头微笑。
他还有年少的那份英气和凶狠，
路边的狗，见到他，贴着墙壁走。
他有一门手艺，是个裁缝，
这三十年和世界的联系，是针脚。
他不会用手机，没有信用卡，对荧幕
巨大的彩色电视机充满恐惧。
我记得他，不因为他是死囚，杀过人。
2023.3.17 北京酒仙桥
男人、女人和孩子
傍晚，开始下雨。
屋顶漏了几处，
男人用竹竿挪移瓦片，
补空，女人用盆罐接漏。
屋檐下的一处漏点，男人不想补，
留着，他和妻子说：
“这是房子的眉头，
掉了一根看不见的睫毛。”
厨房一处，男人没补，留着，
却没有诗意的解释。
一天，厨房的火塘里烧了
很多蓬松柴火，
很多耀眼的火星冒起。
大部分的火星被烟囱
像水一样抽走，
零星的几粒，从漏雨点飘飞
屋外。孩子挨打后的哭声，
也漏出了屋外。
男孩看到火星向上
逃逸，哭着哭着就笑了。
屋檐下的漏洞，
一直都在，像一只
温顺野兽的眼睛，
女人低头出门，
就睁开，女人抬头出门，
就闭着。
2023.03.18
清洁员
一位勤奋的
清洁员正在工作。
她把乌鸦的叫声
扫作一堆，
把麻雀的叽叽喳喳
归为一团，把幼儿园
播放的打铃声
装进喇叭大小的桶里。
把车流声推去墙角。
把小贩的叫卖声
拨在杨树根下。
给工地上的建造噪音，
装上黑色的袋子。
真是忙碌的早上啊！
她单单没有处理，
婴孩的啼哭。
2022.04.02 北京酒仙桥
红眼病
有一天，我和他们一样
得了红眼病，
和牛一样，狗一样，
鸡子一样，红得那么通亮
闪烁，带着金属的质地。
在这个村子，红是奢侈的，
只有在新婚和奠基的
时候才大胆用红，只有
在仇杀和屠宰的时候
才见红，但是，此刻，红
就在你的眼里，我的
眼里，畜生的眼里，
红得这么奢靡，
这么挥霍，反而
产生了令人忧伤的嫉妒，
我去砍了鸡冠花，埋起来，
折断虞美人，远离灼烧，
甚至在红色的炭上
浇水，让蓝色的焰跳舞。
赤脚医生终于来了，
他的眼也是红的，
他给我打透明的药水，
好像给我注射了
红色的墨汁，也好像红眼的
校长，在我的试卷上
批注红色的分数。
我偷进他的办公室，
用黑墨水把红字抹匀。
2023.11.08 北京酒仙桥
王磊，男，1984年出生，诗人、电影制片人，长居北京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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