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的这篇文章,写的是我下乡时的一位农友。我只是想告诉读者,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位彼有音乐才华的很单纯的青年,曾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生活。文中,我没有让他的真名实姓出现,因为我还没征得他的同意,我一直没能找到他。但我可以保证我写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算起来他今年有七十五、六岁了。在这里我们暂且叫他 亚丘吧。
会拉提琴的青年
下乡半年,我被调到岭田作业区的砖瓦厂工作。生活条件比在山上时强多了。住的是砖瓦房,有了电灯。厕所也不再是茅草围着没有顶的两个圈圈了。更可喜的是,放假回家,不用花一个多小时下山,出门就可以直接蹬自行车赶路了。
我们的那幢宿舍座落在大路的东边,大路由南向北是从场部通向更深的山里水口作业区的仅有的一条路。说是大路,仅容得下两车相遇擦肩而过,平时车不多。
我们宿舍的背后是当地客家人聚集居住的田心村。村子大概有百来户人家。一座座土坯房象坭土那殷原始,错落有致地趴在这丘陵地带较平缓的山脚处。
宿舍有四个房间,我们七个女知青住最北边最大的房间,一墙之隔那间房住的是男知青,再过去就是拉家带口的老职工的家。
我们的房间里除了四张架子床什么都没有。多出来的那个床位大家用来放了杂物。所以我们工余的一切活动包括聊天、阅读、做手工、听收音机做针线都是要“上床”的。至今我都记得,隔壁男知青偶尔过来说说话,不敢往我们床边坐下的那个拘谨的样子。
宿舍在大路的东面,路的西面是一小片灌木林,那里有队里的牛圈。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牛反刍嚼料时不时发出的“哞”“哞”声。
初到砖瓦厂的一天晚上,大概八、九点钟了,我们姐妹七人各自在自己的床上做自己的事。悠悠然,一阵柔和的小提琴声穿过窗户飘进宿舍,撩开了我们年轻的耳目心扉。
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我循声寻找。琴声透过灌木林从牛棚那边缓缓地飘过来。因为灌木林的遮挡,我看不见拉琴人的身影。夜色朦胧,啨朗的夜空深邃而又洁净。在这净美的空间。琴声哀怨、凄凉,如诉如泣。我们那时候虽然说都不懂音乐,说不出拉的是什么曲子,却都能感受到拉琴人的悲凉,心中的苦涩和忧伤。琴声像冷冷的风,把凉凉的夜吹起了寒意。又像一缕缕扯着愁绪的云烟,飘过田心村那座座土坯房,飘向远处黛墨色的的山峦。
“这里有人会拉小提琴?”我有点惊讶。
“是隔壁的亚丘”。同宿舍的姐妹告诉我。
亚丘,一位1965年来农场的青年。中等偏矮的个子,瘦瘦的,五官倒是挺端正的。平时极少听见他说话,更别说看见他笑了。因为他的少言寡语,没有笑容,见到人还总喜欢低着头,以至于令他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庞变得呆板了。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总是蔫蔫的,弱弱的连走路都像是没有力气。在人群中,他就像草丛中还没长大冒头的那棵草,最难被发现,最容易被忘记。
那个年代,普通老百姓不但物质上贫乏。文化生活也是”八亿人民八出戏”,非常的单调干涸。小提琴在我们眼里那是非常高档的乐器。除了玩耍时歪着脑袋模仿拉琴的动作,真正的小提琴我们根本没摸过,更别说学琴了。所以,当一位会拉琴的小提琴手站在我们面前,我是非常非常羡慕的。
听到琴声后的一天,我跟亚丘打了个照面。
“丘✘✘,你会拉小提琴啊?”我大着胆子,羡慕地问他。
平时,我们称呼老知青都会在名字后加个哥或姐,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冲口而出对他直呼其名。
“是的。”他低声地应了一句,便再也无话。
砖瓦厂的人员除了有当地土生土长的以客家人为主的老职工。占比例最多的就是62、63、65届和我们71届的知青。还有不到十个“五类分子”。
亚丘是65年来农场的。有老职工说他是当年年龄最小的才15岁。这样算下来,到1971年我们下乡时认识他,他也就只有21~22岁,但已经在农村的风里雨里熬过了6个年头。

伴着琴声长大
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发现亚丘夜晚拉琴好像没有什么規律,大多时候一两个星期都会拉一次,有时候好长时间都不拉。偶而又会连续三四天连着拉。每次拉琴大概两三个小时。一般都会拉到快11点就收琴。他拉的曲子多是哀伤的,记忆中没听他拉过什么欢快喜庆的乐曲。
有天晚上,我出来倒水,见他提着琴从牛圈那边穿过大路回来。
“丘哥,拉了这么久,累不累啊?”我好奇而又带点关切的口吻问他。”
“不累!”他少有的,似乎有点微笑地回应我。”我很小就开始学琴了,这不算什么。”
“噢,那你拉琴拉了好多年了。”
“是啊。”回答的声音有点低沉。
渐渐地我从老职工嘴里得知:亚丘的父母亲在五十年代双双被打成了“YP”,去了劳改农场,那时候亚丘还不到十岁,他是跟着小姑长大的。他们家可以说是文艺世家,全家都有文艺特长。受家庭浓烈的艺术氛围影响。亚丘很小就开始学琴了,还拉得不错,应该是有些天分的。可能是受父母亲是右派这个家庭问题的影响吧,非但去不了艺术单位,还被指定要下乡。
在知道了亚丘的身世后,再去留意他,发现他还是有着一些跟别人的不一样。他从来都不会说粗话。平时虽然少言寡语却从不会对人无礼。在不用出工休息的时候他对衣着的款式还挺讲究。我想这些可能就是知识分子家庭的教养,和家里艺术氛围熏陶的原因吧。
还有农友回忆,记起他有一架在那个年代非常罕见的可折叠的自行车,他不常用。这说明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曾经是很不错的。

不谙世事的挫折
那个时候,我们知青的业余时间常常会阅读一些不被公开推荐的,文×前的小说和文艺书籍、杂志。当然不敢看《红楼梦》之类的禁书,因为队里有指导员管政治教育。
得天独厚的是农场每两周休息两天,每次返城休息,总有人带些书籍杂志回来。然后是男女宿舍互通有无,排着队轮着看。
有一次,好像是跟亚丘交换书籍。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既然你拉琴拉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想法去考个艺术团体之类的单位?”下半句“为什么来农村?”我没敢说出口。
“唉!”他叹了口气,眼里飘过一丝沮丧、懊悔和忧伤。可能是他感觉到了我的善意和同情,竟然破天荒跟我说起了自己的事:“怎么没呢?”“我曾报过✘✘文工团,都已经复试了六次了。我想着我可能成功了。”
他停顿了一下:“都怪我!”
“怎么了?”我很替他着急,急切地问道。
“他们叫我填表,家庭出身一栏…”他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一反一正的动作。“…本来这样,我写成了这样。”“我就是怕按原来那样写会通不过,谁知道一政审,更通不过。都怪我自己。”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不是工农家庭出身你就已经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了,不说你是坏人,但要认可你是好人很不容易。在报告家庭出身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你还不老实。谁敢用你?没给你定罪已经算是放过你了。但这些当时社会复杂而残酷的常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怎能明白?
我发现自己触动了他内心最痛苦的地方,就不敢继续跟他对话了。
今天,当我触点着手机屏写这篇文章,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会觉得他蔫蔫的。如果把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比作正在成长的苗。他还是幼苗的时候,就遇上父母被打成YP的寒风冷雨而被浇了个透。当他挣扎着努力地生长刚强壮了一点点露了头。又被“YP的儿子,”“不老实”残忍地掠夺了他快要摸到的希望。这种打击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他能蔫蔫地继续守着理想,活着盼着,可以说已经是经受住了。
可是,谁能体会到他缺少温暖呢?

放不下的提琴
那时侯,每逢农场月中和月底放假,我们这些家在广州的知青一个个跨上自行车,像鸟儿扑楞着翅膀往家飞去。亚丘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离去,脸上木木的,眼神是忧郁的。他父母亲在劳改农场,他没有家可回。小姑那里他并不常去。我们每一次的兴高采烈地回家,对他就是一次伤感的刺激。他从来不跟别人提家里的事,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问了。
其实,我内心很为他的命运唏嘘。想想,一个人在孩提时代父母就远离了,跟着小姑生活,虽是亲戚但也是寄人篱下,那该是多难熬的日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几岁,拉得一手好琴。本该可以有个好去处了,却因为年少不更事,丢失了机会。这能怪他吗?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命运对他确实残酷了。
看今天的孩子,往往十五六岁的初中生还在爸妈面前任性、撒娇、判逆。而那个年代的他却已经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时间长了,我们渐渐明白亚丘为什么有时候好些天不拉琴,那是他累了。为什么有时候又连续拉好几天,那是他发现自己手生了,害怕丢了这份手艺。尽管当时知青们都觉得前路茫茫,但他的内心深处还在期望自己有一天能站在舞台上,当一个职业提琴手。
人啊……真不容易!
我是1974年离开农场的。那时候广州市许多企业和学校直接去市属农场招工招生,但老知青们因年龄偏大不符合招生条件。到了1975年有些建筑、商业等行业对招工的年龄放宽了许多,农场的大多数62、63、65届老知青都是在那个时候回城的。
亚丘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农场的。由于他多年来总是包裹着自己。没有跟谁有深度的交往,所以农友们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余音
自从离开农场后,每当有人提起音乐会。我耳边就会响起的那些夜晚从牛圈飘过来的带着缕缕愁绪的提琴声。
当我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眼前呈现的的还是丘哥那忧郁的眼神。
丘哥,你知道吗?当年同在农场抛洒青春和汗水的农友们白首相聚。忆起你想起的还是你那悲凉的琴声。还想听你拉琴,但希望那琴声不再只有悲伤。农友们一直在找你。大家很想知道,离开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还想知道,当改革开放的浪潮袭来,曾有那么多的意想不到,你是否有机会进了艺术团体,走上舞台实现了自己成为职业提琴手的梦想。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夜晚的琴声一直在我们的耳旁清晰地回响、流淌、没有消散。
生活往往过去了,慢慢咀嚼,才知道他真正的味道。
丘哥,你的琴声那是你心灵呐喊的啼血,是你心底哭泣的泪,这血和泪早已揉进了我们共同的青春,水乳交融如何分得开?如何能忘怀?
……
丘哥,大家想你!
浩 男
2025年正月初五 一稿于广州
2025年3月完稿于佛山

《读〈会拉提琴的青年〉有感》
王继红老师的作品《会拉提琴的青年》,以真挚的情感和细腻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位名叫亚丘的知青在特殊年代的坎坷命运,让我深受触动。
文中的亚丘,拥有音乐才华却命运多舛。他在年幼时父母便遭遇不幸,寄人篱下的成长经历让他的性格变得内向、忧郁。而在追求音乐梦想的道路上,仅仅因为年少时在家庭出身一栏的错误填写,便亲手断送了自己进入艺术团体的机会。这对于一个满怀希望与梦想的少年来说,无疑是沉重且残酷的打击。作者通过对亚丘的描写,让我深刻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无奈和悲哀。
作者以回忆的方式,将亚丘的故事娓娓道来,让我仿佛置身于那个年代的农场。文中对环境的描写,如宿舍周边的景象、夜晚的宁静,都为亚丘的故事增添了一份凄美。而对亚丘拉琴场景的刻画,更是充满了感染力,那哀怨、凄凉的琴声,仿佛穿透了文字,直抵我的内心,让我对亚丘的痛苦和忧伤感同身受。
这篇文章不仅让我看到了亚丘个人的悲剧,更让我思考了时代背景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在那个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年代,普通人想要实现梦想是如此艰难。同时,也让我更加珍惜当下的生活,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机遇和包容的时代,只要有才华和努力,便能有更多实现梦想的可能。
文章的结尾,作者表达了对亚丘的深深思念和牵挂,也让我感受到了那份跨越岁月的深厚情谊。尽管时光流逝,但曾经共同的青春岁月永远铭记在大家心中。
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它让我对过去的岁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让我懂得了珍惜现在、把握未来的重要性。




总策划:腾团长

出品人:李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