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黄龙木
——马英武的艺术生涯与精神长卷
文/兰馨草堂
秦岭褶皱里的黄龙木,总在花岗岩的骨缝间镌刻坚韧的碑铭。它的根须如狂草般在岩隙游走,皴裂的树皮是岁月拓印的摩崖,却在每个春日以新枝为笔,在风的宣纸上挥写遒劲的“竖”与“撇”。当马英武第一次用麻绳捆扎黄龙木枯枝在石面划字时,木质肌理与这方“天然宣纸”—粗糙的石面摩擦的沙沙声,便成了他书法生涯的原始拓片——这株扎根瘠土的树,从伊始便与他的笔墨精神血脉相融,在生存的岩缝、艺术的求索、生命的哲思中,渐次展开倔强的三重境界。
一、岩缝与滩涂:生存倔强的根系(第一重:扎根)
1965年深秋,七岁的贵堂趴在青龙山岩隙间,看拇指粗的黄龙木以皲裂树皮钳住青灰岩壁,根须渗出的山泉在石面聚成墨色水洼。他折下枯枝,蹲在洛河支流黄龙滩的沙地上画白鹭——树皮毛刺划过沙粒,在“鹭翅”边缘留下天然飞白,竟与废品站拾得的《九成宫》残页上,欧阳询“捺”画的枯笔暗合。沙粒嵌进树皮的纹路硌着指尖,他忽然懂得:这株在岩缝里讨生活的树,早已把“倔强”写成生存的本能——根须在石缝间迂回盘结,不是妥协,是用千般折转咬住每寸土脉;树皮皴裂如刀刻,却在伤口处凝出树脂,像书家在败笔里寻得的墨痂。
母亲用山泉泡软斑竹制笔,刀痕间未磨平的毛刺扎破掌心,血珠渗进竹纹——多年后贵堂在《寒食帖》残页看见相似的“涨墨”,才懂这是命运最初的馈赠:就像黄龙木靠岩缝渗水存活,他的笔墨从一开始就带着疼痛的质感。
初二那年,班主任折断竹笔的夜,他抱着残页跑到洛河渡口,恰逢白鹭群逆光归巢,翅影在沙滩投下“人”字,与残页上被泪水洇湿的“忍”字重叠。江风掀起他的衣角,却吹不散沙地上深浅不一的划痕——这个被折断笔杆的少年,正以枯枝为刃,在命运的滩涂上刻下第一笔倔强:既然纸与笔会被夺走,那就向天地借笔墨——沙是纸,枝是笔,鹭影是飞白,岩缝是砚田。
二、泥纸与蓝衫:艺术倔强的枝干(第二重:挺干)
青龙山下牛棚里,黄龙木枯枝串起的《启功论书绝句》残页在梁上摇晃,张蜜蜂就着油灯,将1973年《人民日报》裁成练字本——边角“批林批孔”的油墨渗进草纸,倒像古碑风化的痕迹。她偷用青龙山石英砂磨墨,指尖磨出细痕,却对着《九成宫》残页轻笑:“好墨得带石骨,就像他的字,得在岩缝里扎根。”此时的贵堂正对着牛棚土墙临帖,墙缝里钻出的野杜鹃在风里摇曳,花瓣落在砚边,竟与唐寅《落花诗册》的“颤笔”神似——他忽然明白,艺术的倔强从不是闭门造车:黄龙木在岩壁上长出的每道弯,都是风教它的笔法;白鹭在浅滩收翅的每个弧度,都是水授它的留白。
大女儿仁芳的启蒙始于洛河滩。她总把“横”画写得飘,父亲便带她看白鹭单腿立滩:“鹭腿肚子绷直了才稳当,笔尖要像鹭爪扣进沙粒,却不能把沙面戳破——力要藏在虚处。”次女仁萍握的黄龙木笔杆结节硌出掌纹,临唐寅时总嫌笔锋太软,父亲便让她摸树皮上的老茧:“唐伯虎的风流里藏着劲,就像这树,看着虬曲,枝桠扫过岩石时能撞出火星子。”在牛棚漏下的月光里,在洛河涨水的涛声中,他们用糊墙的报纸、削尖的玉米棒、捡来的碑刻残片,在贫困与禁锢中搭建起独特的艺术圣殿——就像黄龙木在岩缝里撑起树冠,他们在时代的褶皱里,为书法辟出一方不受限的天空。
三、病室与长卷:哲思倔强的年轮(第三重:结痂)
癌症病房窗台上,黄龙木盆景与白鹭标本静静对望。马英武攥紧狼毫,笔杆刻着年轮,顶端缠着仁萍的鬓发——这是用血脉续接的笔,正如黄龙木用树瘤封存伤口,他用墨痂铭记病痛。临《寒食帖》时,镜中白发与苏轼“病起须已白”重叠,手腕青筋凸起如黄龙木枝干,笔尖颤抖处却有白鹭收翅的优雅。他忽然看懂盆景树皮的裂纹:那不是衰老的痕迹,是树与岩石半个世纪角力的勋章——就像书法里的“飞白”,不是笔墨的缺失,是力量穿行的轨迹。
病愈后,他在竹林关聋哑人竹编作坊题“守艺”二字,横画如竹篾编织般徐缓,竖画收笔留道细缝:“手艺得留个口,让风钻进来,让根伸出去。”此时仁芳的启功体带着洛河风的走向,仁萍的唐寅体揉进黄龙木的苍劲,父女仨的笔墨在宣纸上交织,惊起九龙柱上的白鹭,翅影落处,竟成最灵动的落款——他终于明白,艺术的倔强从不是固守,而是像黄龙木接纳风雨的雕刻,在断裂处抽新芽,在结痂时孕年轮。
霜降秦岭,他抚着相伴半生的黄龙木,树皮苔藓泛着青灰,像砚台里磨了六十年的老墨。早年学树的“扎根”,是在生存的岩缝里咬住不放;中年学树的“挺干”,是在风雨中把脊梁弯成笔锋;晚年学树的“结痂”,是让岁月的伤成为笔墨的光。山风掠过树冠,黄龙木枯枝与洛河卵石相击,发出金石之音——这不是倔强的呐喊,而是天地与生命的和鸣:当根系深扎岩缝,枝干承接风雨,年轮记录时光,每个生命终将成为自己的碑帖,就像这株黄龙木,从未刻意倔强,却在与天地的共振中,把生长写成了永恒的书法。 马英武知道,只要秦岭的岩壁还在,黄龙木就会继续在石缝里书写;就像那圈圈年轮,默默记录着光的轨迹,也默默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抽枝发芽。
尾声:三重境界的合章
马英武知道,自己的笔墨早已超越技法:生存的倔强,是在岩缝里种下的第一粒墨种;艺术的倔强,是让每道笔触都流淌着自然的骨血;哲思的倔强,是终于懂得——当人把自己活成一棵树,根须深扎土地,枝叶拥抱阳光,年轮里便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出属于天地的横撇竖捺。就像此刻洛河奔涌,黄龙木在岩缝间抽枝,而他的笔锋,正沿着时光的纹路,续写着永不褪色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