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飘着杨絮,像被揉碎的云。我蹲在田埂上数蒜苗,青色小箭镞沾满浮尘,蹭得手心发痒。往年这时节蒜叶该垂着水珠子,露水打湿布鞋,走两步就能踩出深褐色的脚印。
天空像只倒扣的粗陶碗。老张头握着锄柄望向东南,那里飘着几绺棉絮似的薄云。"龙王爷睡迷瞪了。"他往掌心啐口唾沫,搓搓开裂的指节。蒜垄间的红黏土裂开细纹,蜿蜒如龟甲上的卜辞。我疑心是土地在絮语,说些我们听不懂的古老心事。
村口大槐树正值盛花,碎米似的白瓣儿打着旋儿。二婶把晒好的蒲公英装进粗布袋,念叨着要熬败火茶。往年这时候,她该在檐下接雨水,说谷雨的水能洗亮眼睛。
拖拉机突突碾过乡道,扬起赭色烟尘。往蒜垄上补种棉花(棉蒜间作)的老农,把白生生的籽粒落进垄沟,像撒了把星星。塑料膜在风中鼓胀,银浪翻滚着漫过原野。几个后生抬着水泵往机井去,铁管碰撞声惊飞了田鼠。
后院的香椿树抽了新芽。二婶踩着木梯掐下紫红的嫩尖,焯水后与嫩豆腐拌作春盘。夜雨挂在树上的水珠,从她蓝布衫的褶痕处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墨梅。二叔在廊下翻修农具,木刨花卷着槐花香,和水滴声一道落进陶瓮里。
日头西斜时,我看见云层裂开细缝。红红的光漏下来,给蒜海镀了层铜锈。不知谁家先敲起搪瓷盆,当当声在暮色里荡开。二婶突然笑出声:"这是要唤雨哩。"笑声撞在晒烫的砖墙上,碎成粉末飘进晚风。
暮色初合时,我见邻家少年蹲在墙根处,用竹枝在泥地上写字。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漫过他“笔”下歪歪的"谷"字,漫过青砖缝里新冒的蕨草,漫向更远处星星般的蒲公英。天地这般大的砚台里,所有生灵都在雨水里舒展成淋漓的狂草。
天黑透时起了凉风,槐花香变得粘稠。银河斜斜挂上树梢,像道未拧紧的水闸。我躺在田埂上数星星,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叫,三声一顿,把这个“雨生百谷润万物”的节气,叫成了悬而未决的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