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斜切进阳台，林晚秋正蹲在藤椅边整理旧物，牛皮纸箱里突然滑出个泛黄的信封。边角磨得毛糙，封口处还留着没撕干净的胶带——是1987年的航空信封，收件人地址栏用蓝黑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寄件人却空着。

"陈树海！"她捏着信封站起来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你藏了三十年的情书，现在打算寄到哪个坟头去？"

正在给多肉浇水的男人手一抖，喷壶里的水溅在玉露叶片上。他转身挠了挠后脑勺，藏青色衬衫领口磨得发白："陈女士，您这翻旧账的本事，比我当年在机床厂铣零件还精准。"

信封边缘的锯齿划过掌心，林晚秋突然想起1987年那个梅雨季。她在纺织厂医务室值夜班，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泡得发亮，陈树海穿着湿透的工装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铁盒，里面是给她留的红烧肉。

"厂里分房要结婚证。"他把搪瓷饭盒往桌上一墩，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检查表上，"反正咱俩都相看两不厌的，不如..."

"不如什么？"她故意推高眼镜，看着他耳尖发红的样子。那时她总觉得婚姻是道必答题，而陈树海像个总在草稿纸上画漫画的差生。

"不如搭伙过日子呗。"他突然把铁盒推过来，红烧肉的香气混着机油味，"我机床二级工，你医务室护理员，凑一起怎么也比单打独斗强。"

此刻阳台上，陈树海正把喷壶藏到身后，目光却总往信封上飘。林晚秋忽然发现信封口有块浅褐色的渍，像是水滴晕开的痕迹——当年他从防汛仓库回来，浑身滴着水，却把给她买的的确良衬衫裹在塑料布里。

"打开看看？"他突然凑近，带着薄荷糖的气息，"说不定是我给未来孙子写的压岁钱申请书。"

信封在她手中发出脆响。1987年的信纸泛着毛边，钢笔字力透纸背："晚秋，今天在百货大楼看见金戒指，售货员说叫'永结同心'。可我摸了摸口袋，上个月给你爸买药花光了奖金...你总说结婚就是张纸，可我怕这张纸不够牢，怕你哪天醒过神来，发现我其实配不上你。"

字迹在中间断了，后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标着："别笑！等攒够钱就去买戒指，先欠着。"

喷壶的水滴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林晚秋觉得喉头像塞了团棉花，1992年那个冬夜突然涌上来——她抱着发烧的女儿在医院打地铺，陈树海蹲在旁边啃冷馒头，突然说："等闺女考上大学，咱俩去补个婚礼吧？"

"补什么补，婚纱都能当抹布了。"她当时往他手里塞了个热水袋，看着他冻红的耳朵，"再说，你连求婚都没正经过。"

"求婚？"他突然把馒头往床头柜上一放，跪在地铺边缘，棉袄口袋里露出给女儿买的水果糖，"林晚秋同志，你愿意跟我陈树海搭伙，从青丝到白头，永远当彼此的急诊药箱吗？"

女儿在旁边咯咯笑，她红着脸踢他膝盖："起来，地板冰。"心里却像揣了块化掉的水果糖，黏糊糊的甜。

此刻阳台上，陈树海正假装研究多肉的枯叶，手指却不停地摩挲裤兜。林晚秋突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后颈还有块晒斑——上周帮外孙修自行车时晒的。

"所以，"她晃了晃信纸，"你当年不是不想结婚，是怕我嫌弃你穷？"

他猛地转身，裤兜里掉出个小绒盒："瞎说！我是觉得...觉得婚姻这种事，得等咱们磨合好了再说。你看，现在磨合了四十年，齿轮终于不卡了。"

绒盒里躺着枚素圈金戒指，内壁刻着歪歪扭扭的"CHL"。林晚秋认出那是他用机床刻的，1987年没送出的戒指，在2023年的春天，终于躺在了她的掌心。

"陈树海，你这辈子就会耍嘴皮子。"她把戒指套上无名指，发现尺寸分毫不差，"当年说搭伙过日子，现在又说磨合齿轮，你就不能好好说句我爱你？"

他突然凑近，在她鬓角落下个轻吻："陈女士，我爱你，从1978年看见你在车间给工人包扎伤口开始，到2023年看你在阳台骂我藏信为止，以后还要爱到咱们都老成两棵歪脖子树，还能互相挡风遮雨。"

阳光穿过葡萄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林晚秋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在工人文化宫看《庐山恋》，他偷偷往她手里塞瓜子，结果被管理员逮个正着。四十年后，那个总把情话藏在玩笑里的男人，终于在皱纹里藏住了所有的温柔。

"戒指收了，信也看了。"她把信封小心地放回纸箱，"但账还没算完——1987年的红烧肉少放了桂皮，1995年你把我的白大褂扔进洗衣机染成蓝色，还有去年你偷偷给外孙买游戏机..."

"得嘞，"陈树海笑着搂住她肩膀，带她看向远处的晚霞，"咱们啊，就这么慢慢算，算到下辈子，说不定我还能当个更会藏情书的钳工。"

风掀起纸箱里的旧照片，1980年的夏天，两个年轻人在机床前比剪刀手，他手里攥着朵捡来的月季花，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原来有些爱情，早就藏在日常的斗嘴里，藏在没说出口的关心里，藏在四十年如一日的"陈女士"和"老陈"里。

暮色渐浓时，林晚秋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忽然明白他们从来不需要那张纸来证明什么。那些一起修过的自行车、一起值过的夜班、一起带大的女儿，还有此刻他哼着跑调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给多肉浇水的背影，早已把两个人的命运，刻成了比任何婚书都更牢固的契约。

而那个未拆封的求婚信，终将和其他旧物一起，躺在时光的纸箱里。就像他们的爱情，不需要仪式来加冕，因为每一天的相伴，都是最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