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新医
思绪且将笔锋浸入时光的墨池,自岁月深处钓起几缕浮光。威海新城某处窗明几净的厅堂里,酒香与往事正在发酵。阿坡举着琥珀色的酒液,目光穿过杯盏,望见二十年前修车铺门前那株垂柳的倒影。
"这杯敬阿诚!"他嗓音里沉淀着柴油与机油的气息。满座宾客的喝彩声中,仿佛看见那个总爱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跛脚老汉,用豁了牙的嘴说:"后生,这世道像台老柴油机,得常换滤芯呐。"
那年月的霜雪格外刺骨。阿坡的修车铺门可罗雀,铁皮招牌在寒风中摇晃,像片枯叶。酒馆的灯总在暮色初临时将他染成琥珀色,柜台上的酒渍像年轮般层层叠叠。"柴油车都去啃铁锈了,"他对着空酒瓶喃喃,"我这双手怕是要生锈。"
阿诚推门而入的瞬间,檐角冰棱正滴落最后一滴水。"老哥,给车轱辘上油,不如给人洗尘。"这话落在泥地上,竟生出芽来。翌日,修车铺墙上便爬满了花花绿绿的瓶罐时尚新颖包装的洗浴用具,沐浴露的香气与柴油味在空气中角力,像新旧两个时代的博弈。
记忆溯流而上。那年腊月,鞭炮声炸碎了村口的薄冰。阿芹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睫毛上是喜悦的泪花。阿坡揣着酒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酒气化作白雾,在月光下织成一张网。"闺女要有个正经名分。"他对着镇政府斑驳的红墙发誓,墙缝里的枯草在风里点头。
更早的岁月里,教室的粉笔灰落在少女肩头,织就素色轻纱。夏先生握着戒尺指点英文单词时,总要在"future"这个词上重重顿三下。阿芹的作业本上,字母排列如雁阵,却终是没能飞出中考的樊笼。当她把奖状一张张揭下垫进箱底时,油灯将她的影子钉在土墙上,像只折翼的蝶。
而今洗浴用品的泡沫正在淹没往事的沟壑。阿坡的新车碾过村道时,后视镜里晃动着旧日影像:那个蹲在姑姑膝头背乘法表的丫头,那个在麦浪里拾穗的少女,那个在产房外焦灼徘徊的丈夫。柏油路吞噬了黄土,霓虹灯熏瞎了星子,只有阿诚依然坐在酒馆老位置,像块镇纸压着飘摇的岁月。
"商海变幻须慎重……"阿坡的吟哦被夜风卷上屋脊。柜台深处,蒙尘的扳手与崭新的沐浴用品相顾无言。月光漫过窗棂,将两个时代的剪影糅合成团,投在起皱的《英汉词典》封皮上——那是阿芹当年用红头绳捆了又捆,终究没舍得卖掉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