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花香
王永锋
一进入春天,各类花儿赶趟似地开放,花戏连场,互不相让。腊梅、迊春、水仙粉墨登场,杏花、桃花、李花更是春风一家。花开朵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春天是花的海洋,花的世界,无花不成春。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诗中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到了四月好象“花戏”已经谢幕,进入了“绿肥红瘦”的季节。但出乎意料的四月洋槐花,却异军突起,开得风姿绰约,清新洒脱。后来者居上,迟来的花香,成为花事大赛中的压轴好戏,也是春花中精美淡雅的最后一幅水彩。她不与腊梅争头功,不与牡丹争国香,开得“我行我素”,在默默无闻中展示脱俗高洁的风采!
这不能苛求于白居易,因为洋槐树是清朝引进的外来树种,作为生在唐朝的白居易,不可能先知先觉清朝的事,更不会想到在人间最美的四月天,有盛开的洋槐花!
洋槐树,相对我国古老槐树 ,冠以“洋”字,又称“小槐”,因枝条托叶上有刺,也称“刺槐”。它祖籍为北美洲,后被引进欧洲。我国的洋槐树是清朝从德国引进的,在青岛安家落户,有人说青岛为“洋槐岛”就是这个缘故。当时引进上万株,经过一百多年雨雪风霜的磨难,现依然健在的还有十一棵,老树深恩,已成重点保护的国宝。令人欣慰的是,洋槐树生育繁殖能力极强,黄河内外,淮河南北,都能看到它子孙后代成群的身影。
洋槐树,适应性强,喜欢温湿气候,耐旱,木质坚硬,用途广泛。树冠大而浓密,绿荫如盖,既可作行道树观赏,又可在庭院内外种植。春末,一树繁花,十里飘香,令人赏心悦目。洋为中用,其乐无穷。
洋槐花,花开白色,萼筒上有红色斑纹,花儿下垂,如同白晰的少女戴一顶淡红色的小草帽。花开两两相对,如同双排扣,似雪如珠,整齐而又精致。一串银花一串叶,白花与绿叶相间,白中透绿,开得青青白白,质朴中透着清丽,恬淡中蕴含着素雅。东风浩荡,串串银花,如串串风铃,在春风中摇曳婆娑,风光旖旎可人。漫步徜徉在槐花树下,阵阵清香,扑面而来,甜咝咝的,香喷喷的,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花好蜂自来,树上蜂拥蝶舞,香甜的花蕊,是蜜蜂的美食佳肴。洋槐花蜜,清香爽口,甜而不腻,是蜂蜜中的珍品!花开季节,放蜂人,在村前开阔场地,搭好窝棚,把蜂箱一字排开,箱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蜂蜜,养蜂人热情地招呼过往的乡民品尝。凡品尝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好蜜,正宗的洋槐花蜜”!
花开的再好,不能当饭吃,可洋槐花具有一花镇百花,得天独厚的食用优势,这是其它花与之无法媲美的短处硬伤。洋槐花盛开的季节,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季槐花,一月粮,有了槐花心中不慌。这是大自然的赏赐,无怪乎庄户人家对它高看一眼,津津乐道。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家中无干粮,放学后的儿童,饥肠辘辘,咕咕作响,象猴儿似的争相爬上洋槐树,鲜槐花也当粮,谁先爬上谁先尝,捋一把槐花放到嘴里,香甜美味直透五脏六腑,馥郁醇厚,“三月不知肉味”,毫不夸张。现在仍觉唇齿留香,让人终生难忘!
洋槐花采摘的最佳时期为槐花含苞待放时,似开未开,颜色青翠,乡下人称作“槐米”,干净,清香,也最有营养,是槐花中的精品。槐花有好多种吃法,常见的有蒸着吃,煎槐花饼,烧槐花汤,还可以用槐花包包子、包饺子吃。我最喜欢母亲做的槐花饼和槐花汤。将槐花淘洗干净,用盐水浸泡后再冲洗,开水焯后控干,才成为槐花食材,再用面粉鸡蛋葱葁盐等搅拌均匀成糊状,在油锅中煎成黄色,油光光的,松软可口,香甜美味,让人垂诞欲滴。娘做的槐花汤,更是有滋有味,将半成品的槐花饼,放进有粉条面筋香菜的汤锅中,锅开后放入适中的酱油醋,未喝,已是浓香袭人,食欲大振。吃着玉米面的窝窝头,喝着槐花汤,狼吞虎咽,真是来不及回味……一年中不吃洋槐花,好象似没有过春天似的。
洋槐花好吃,花难采。尤其在那食物匮乏的岁月。记得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娘说赶紧提着篮子带着镰刀去钩洋槐花。家前园后,村里村外,生活所迫,花好人爱,洋槐树已被钩的伤痕累累,别说槐花,就是槐叶也被扫荡一空。在村里碰到不少和我一样的少年,东游西荡,一无所获。无奈,只得转悠到庄头的姑姑家,找表姐春花帮忙。春花姐比我大三岁,因表哥树根,一只眼里长有“萝卜花”,看不见;而另一只,是青光眼,看不清,干农活不能当劳力用。她只上了两年学,就辍学回家帮家里干活。表姐春花生性泼辣,说话快言快语,走路风风火火,做活干脆利索,为人仗义执言,象个男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每当我受委屈了,遇到什么难题,春花姐都会义不容辞地出手相救,为我摆平出气,排忧解难,她是我孩童时期的保护女神。春花表姐一看我沮丧的样子,马上迎了出来,大声说“小表弟,这到了猴年马月的什么时候了?今年年成不好,昨天槐花已被人钩光了”!但又马上说,只要你不怕,我带你到西河堰去,准能钩到洋槐花。为了能吃上槐花,完成母亲的使命,我果断地回答“我不怕”!春花姐将镰刀又加一铁钩子绑定在一个长竹杆上,做了一个长柄的能削能钩的“钩镰枪”。她嫌我带的篮子太小,又加带一个盛化肥用的鱼鳞皮口袋,然后我们向离庄二三里地的西河堰进发!
西河堰,是为抽运河水开挖的大灌渠而形成的南北大堰,宽二三十米,长四五里路,堰上栽满了洋槐花树。乡村整修基本农田,把散落在耕地的坟墓阴宅,全部搬迁到大堰上“集中居住”。洋槐树遮天蔽日,阴森森的,即使白天也很少有大人来,小孩更不敢来。
来到河堰上,果如春花姐所言,外围无坟地带已被钩光,但坟墓聚集之处,尤其是新坟边上的槐花基本没人敢钩。春花姐一手提着“钩镰枪” ,一手拉着我的手安慰我说“不要怕,都是火化后的骨灰,有什么可怕?” 我紧紧拉着春花姐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紧随其后。坟场里石碑林立,好象站着的黑衣人,清明上坟的纸灰,在微风里打着旋飞,坟头还有不少用土切成的砌块,象人头又象鬼头的造型,让人头皮发麻乱炸,不寒而栗,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险以远,则至者少”,越向里走,洋槐树的花叶越是稠密,槐花开得更浓更香更艳,花上的蜂群,嗡嗡作响。春花姐选好地势,挥动着“钩镰枪”,上下翻卷,左右开弓,枪到之处,槐花枝串纷纷落地,如同给洋槐树在理发。我已顾不上害怕,埋头一心只在捋花上,挥汗如雨,槐刺扎手也感觉不到疼痛。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浴血奋战,终于如愿以偿,满载而归。春花姐让我提着竹篮,拿着“钩镰枪”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扛着一大口袋槐花殿后,姐弟俩如同得胜回朝的将军。走出西河堰,四月的天真美,风和日丽,一阵微风袭来,才觉里边的小褂已汗湿,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所致。
后来上学,离家越来越远,娘也越来越老,听娘说,每年吃的洋槐花都是春花姐所送,春花姐多次在娘的面前夸我“爱读书”。得到表姐的夸奖,我心里就象喝了洋槐花蜜……再后来,听娘说,表姐出嫁了,嫁给了养蜂人的瘸儿子,在集镇商场的拐角处补鞋。我很为春花姐鸣个不平。娘说,没法子,你表哥树根,两眼那个样子,去上哪说媳妇去,不用你表姐换亲,你姑家的香火就断了。好说歹说,你表姐不吃不喝睡了三天后,才同意出嫁。“换亲”,是老家苏北无奈的选择,换亲的双方都是因男孩找媳妇困难,男方家里大体存在三大缺陷的可能,一是家里穷,二是身体有残疾,三是成份高。根据双方条件意向,由媒婆出面搓合,双方用姐或妹为哥或弟换亲作媳妇,亲上加亲,互不揭短。这样的通婚,大多委屈了女孩子,她们大多不会找到如意郎君,刚烈女孩闹得喝药上吊,家破人亡,也是常有的事。还好,听娘说,表姐换来的表嫂叫槐花,长的不如春花姐,外表浮面也很周正,知老知少,知冷知热,通情达理,干活瞒勤快利朗的。比春花表姐还多上二年学,识文写字,赶集上店样样行,是个持家的好把式。春花表姐的对象叫槐树,起小调皮,爬高上低,打狗撵鸡,是个处处惹人嫌的料。没想到在爬洋槐树撸槐花时,不小心从树梢摔下,好歹捡了条命,可腿骨摔坏,他父亲养蜂多年攒的钱全用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也没看好他的腿,只好老老实实地补鞋,好在补鞋生意还行,手头不缺零花钱。春花姐嫁给他后,帮忙打理摊位,家里后来还翻盖了新房。
日月如梭,似水流年。母亲去世后,亲邻很少走动,与他们联系越来越少。没有了父母,我也如断线的风筝,随遇而安,只有年年在洋槐花开的季节,到市场超市买点花来打打牙祭,但无论怎么做,也做不出娘做的洋槐花饭食的味道。童年的钩花趣事,巳成为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过了好多年,又是一度槐花香的季节,一天下午,突接春花表姐一个电话,问我穿多大码的鞋,要与表姐夫到我家认认门。稀客!我大喜过望,赶忙准备接待。晚上,他们如约而至,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表姐春花已发福,打扮入时,哪有一点村姑媳妇的痕迹?更让我质疑的是表姐夫槐树,西装革履,站着笔挺,真象棵挺拔的槐树,哪有腿瘸的地方?表姐春花,一看我茫然的样子,哈哈大笑,忙给我介绍,“他就是你表姐夫槐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可沒换。原来补鞋的地方门面房出租,槐树脑子活,就把店面盘租了下来,专卖北京老布鞋,生意很好,我们又开了几个连锁店。有钱了,我们到大城市医院为你槐树哥做了股骨头复位术,现在腿已完全好了!”说完,又哈哈大笑,笑的仍象青年时那么开朗乐观,充满了更多的自信与自豪!饭后,他们打开旅行包裹,给我带来了好几双不同款式的北京老布鞋,又把表嫂槐花捎来的槐花蜜和精装的洋槐花拿给我。从春花表姐口中得知,树根表哥跟着老岳父放蜂,青光眼已看好,撵着春天,满世界跑。表嫂槐花承包了西河大堰,把洋槐花做成了产业,树下又养几千只鸡鸭鸣鹅,形成产业链,招三四个人帮助打理,还开网店,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日子过得如蜜甜。捧起槐花蜜,闻一闻醉人的槐花香,悠悠故园情,心海深处起涛声!
洋槐树,根系发达,有极强的生命力,长势旺,树冠大,即使在春天里钩光了头,在夏天又会发出繁密的枝条,撑出一把绿伞,在酷暑季节为乡民吸热遮阳,为明年的洋槐花开养精蓄锐。洋槐花,不仅能够食用,还是很好的中药材,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的功效。年成好有剩余时,可将槐花焯后晒干,常年可作保健干菜食用。
现在乡民的生活日新月异,今非昔比,已是丰衣足食,洋槐花作为食材的功能相对减弱,即使食用也大多是保健需要,或是尝尝鲜、品尝个中美味,或是回忆一下难以释怀的岁月。可老家院里院外、道旁河堰,仍在种植洋槐树,只是大多作为景观树种植,重在观赏,图的是吉祥。家乡流传一句俗语:“家有一棵香花槐,财宝不招自己来”。可见乡民对洋槐花树难以割舍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