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三叠龚太银(湖北)
黄土者,地之皮也。人言黄土三尺下有黄金,我独未见,倒是见了不少人在这黄土上争竞、跋扈,乃至倾覆。
父亲是大队里的财经队长,人唤“华爷”。彼时乡人贫瘠,一粒米、一寸布皆须计较,父亲便成了这计较的主持者。乡人来寻他,有因口粮断绝的,有因邻里争地的,甚至有因夫妻反目的。父亲一一排解,从不厌烦。他有一把笤帚,寻常搁在桌上,遇着不讲理的,便抡起来作势要打。那笤帚从未真落下过,却比真打还叫人畏惧。
陈某伦来闹离婚那日,我正在屋角玩泥巴。那陈姓工人从城里回来,满口秽语,竟至于说出“掰开胯下”这等粗话来。父亲顿时怒发冲冠,抄起笤帚便要教训他。陈某伦逃得飞快,笤帚只扫到了空气。事后乡人皆赞父亲正气凛然,连带着那笤帚也成了传奇物件。有人说:“华爷管得宽,黄土都要管三尺。”这话传开,竟成了父亲的别号。
黄土三尺,何其厚也。父亲管得了黄土三尺,却管不了人心向背。后来分田到户,大队解体,父亲的笤帚也就失了用武之地。他日渐沉默,常蹲在田埂上,望着那片黄土出神。我想,他大约是在计算,这三尺黄土下,究竟埋着多少未了的账目。
赵某国则是另一类人物。他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自称“管黄土五尺”,比父亲还多出二尺来。此人确曾显赫一时,从镇党委书记一路升到县委副书记,终因贪渎落马。我与他斗酒数次,见他每每醉后便夸耀昔日权势,言必称“我当书记时”。旁人附和,他则愈加得意,仿佛那五尺黄土犹在脚下。
酒至半酣,赵某国忽问我:“听说令尊当年管黄土三尺?”我点头。他大笑:“三尺何足道哉!我管五尺!”满座皆笑,唯我默然。我想起父亲那把从未真打人的笤帚,想起他蹲在田埂上的背影。父亲的三尺黄土里,有责任,有担当;而赵某国的五尺黄土下,怕只有腐鼠与秽物罢。
黄土无言,却记着一切。父亲走了多年,乡人仍记得“华爷”的笤帚;赵某国虽曾显赫,如今只落得个酒桌上的笑谈。三尺也罢,五尺也罢,黄土终将掩埋所有虚妄的权柄。
醉归路上,我踏着月光下的黄土,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何总爱蹲在田埂上——那是最接近黄土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