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暮春。
上个月接到老家发给我的请柬,心中甚是高兴。作为作家又兼文史学者,这些年我应邀参加省内外的作家笔会与文化活动已经太多,心中不大容易激起荡漾的涟漪。为何故乡之约让我不能平静?
发出邀请函的是盐亭岐伯镇岐研会,他们诚请我于四月某日出席盐亭岐伯故里祭祀活动。活动头一天,小车接我与绵阳一位学者型官员到达县城花溪酒店入住下来。黄昏之际,我到酒店外闲转,脚下是嫘祖大桥桥边小山丘,当年荒芜,如今已修筑成精致的酒店了。我望着大桥横跨东西,梓江如黛,高楼林立,念叼着,这不是我少儿时居住过的景象了!
首先说一说县城所在地云溪镇,那些年叫城关镇。
尚记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盐亭县城后池坝荒芜,农民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粮食,供应县城居民。在大片广种薄收的庄稼地边,靠近高山庙山脚处,农民砌一座火窑,烧制砖瓦,盖房盖屋。那些刚抻打抺平的泥瓦晾在泥土上,等待风干后进窑。我们少儿时代的街坊,结伴到风池坝玩耍,一眼看去:空旷,寂寥,歉收,还有几孔火气未褪的土窑。我有个星期天转到后池坝过来不远处的山坡,笔塔孤零零的竖立,旁边有座四合院带民国建筑味,我听过路的人讲,这是古代严宰相的老屋基,房子后来盖的,地基是老位置,没动过。这一来,我产生了迷茫,宰相是什么官?为什么根基在这里啊?答案还没有,疑问的种子落在了幼稚的心田。岁月总是不停下匆匆忙忙的脚步,慢慢的,我知道严震的正史与野趣。他是一个懂经商的人,盐亭县名含盐字,可见古时这个字意味着财富,不是有国之重器的根本之书《盐铁论》吗?朝廷将一盐一铁收归国有,纳入专营,严收国税,足见其在国民生活中占据的重要位置。严震当年通过官府的许可,经营全川的盐业,从而走向富商的行列。严震仗义疏财,腰包里有两个铜钱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拯救灾民,受地方各界的尊敬。唐广德元年(763)春,杜甫赴阆州(今阆中)途经盐亭县(今四川),写过一首诗,名为《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讲的就是他与严震及家人欢聚的事。
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
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
全蜀多名士,严家聚德星。
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
杜甫赞叹“全蜀多名士,严家聚德星”,寓意为你们严家出了这么多的贤士,在座的都是贤明之辈。写到这里,我需要注释一下,杜甫仓惶里流落梓州(今三台)牛头山草堂避难一年零八个月,其间骑马六过盐亭县,见好友、住在宝台观的严震,到阆州吊唁房琯宰相,到射洪瞻望陈子昂故居。这六次过盐亭县城,均被好客的严震安排在半里处的昙云庵下榻。杜甫到达盐亭县心情明朗了起来,诗中可解,我从梓州风尘仆仆到达盐亭县,乘船过梓江从猫儿嘴上岸,迎面见高山庙耸立,山上植被苍苍。我住在昙云庵,安顿好了即去参观云溪,它发源于高山庙飞龙泉,一路潺潺流进县城的春郭亭,直到弥江汇流。这次热情款待我的是四川富绅严震,他们一门七进士,数四川的名门望族。宴席上,严震的亲朋好友为欢迎我来,还长啸当歌,响彻云霄,让老夫感动到热泪盈眶……当晚,严震向杜甫赠送贡品鹅溪绢,他先前请画家韦偃画一幅《双松图》在绢上,有诗句云,“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爱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中唐著名诗人、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于元和四年(809)以监察御史出使东川,曾追踪李白、杜甫来盐亭永泰考查,并有《织妇词》诗一首,开头写道“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将老。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可见当时盐亭县的蚕丝业已兴盛,祭蚕神习俗广泛流行。唐永泰元年(765),一直赞助杜甫的严武暴毙,严震与落难的杜甫各奔西东。经东川节度使李叔明推荐,严震被任命为渝州(今重庆)刺史,因政绩颇佳,严震升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奉天之难”时,严震派兵迎接唐德宗入梁州。旋即进封冯翊郡王,后进位检校尚书左仆射,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位)。史载严震生有四子,严公贶是他最小的儿子。陕西考古人员在西安长安区发掘出土了一方由唐代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柳公权为严公貺撰文并书写的墓志。四周线刻十二生肖,兽首人身,每面三个,墓志对唐通议大夫守左散骑常侍严公贶的生平及其家族世系有详细记述。史籍中,严公贶留下的信息不多,《全唐诗》仅存他一首诗,文学家柳宗元曾为他落榜写过一篇文章。墓志中提到,他“二十应进士举”,有人认为这是他二十岁中举之意。另外,在一封名为《贺收剑门》的奏表中,我们也能读到严公贶的名字,从这封奏表看,严公贶后来任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的告捷官。严公贶约生于公元774年,严公贶的妻子为河东柳氏,是柳公权堂妹,先于严公贶而逝,两人共育有七子一女。严公贶逝世后,长子严脩穆恳请柳公权撰并书墓志铭,此时书法家柳公权已71岁。
据眉山籍大文学家苏辙回忆,宋英宗治平(1064)年初时,他在东京,曾梦到自己入三清殿,殿上有老子像,相貌奇特,可以和人说话,去问他的人有很多。苏辙也前去拜谒询问,老子问苏辙:“你知道杨绾吗?”苏辙回答:“是唐朝的贤相。”老子又问:“你知道高郢、严震吗?”苏辙回答:“高郢是文臣,严震是功臣。”老子问道:“三人谁更贤能呢?”苏辙回答:“高郢、严震虽然贤能,但他们比不上杨绾啊!”老子说:“这些人都位至宰相,但杨绾未至上寿,而高郢、严震都在耆艾之年才死,你知道原因吗?”苏辙说:“不知道。”老子回答:“杨绾喜欢杀生,而高郢、严震都不喜杀生,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原因。你要记着!”看来,历史还是公允的,不仅位至极尊的老子叹服严震,而且使用春秋笔法的《新唐书》,也给盐亭籍宰相严震单列一个小传。
浮想联翩里,载我们从盐亭云溪镇到岐伯故里的大客车平稳前行,从省内外云集而来的专家学者教授作家企业家在车厢里交谈,愉快的讨论药圣岐伯,讨论四川神秘之地盐亭。
随车的导游提示车过大兴乡。对于盐亭县大兴回民自治乡,我有一段情结:清嘉庆十三年(1808),江长贵出生大兴乡江家坪,一个小孩出世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原因是江长贵继承了远祖山东人的豪爽性格,常以垒石为营,列竹为阵,指挥拼杀,并随叔祖江坤秀学习骑马射箭,腾跳挪飞,技艺精进,练就一身高强武艺。一天江长贵流落成都,饥寒交迫,提着烘笼御寒。忽然贼寇进犯,正靠朔风凛冽城墙避风的江长贵陡生勇气,飞身上墙,急中生智,将烘笼砸向城外的牛耳大炮,赶巧火炭点燃大炮引火绳,几声巨响,炸得贼寇抱头鼠窜;城内官兵打开城门乘胜追击,大捷方归。 官府一查是勇猛的江长贵用烘笼炸燃牛耳大炮退了贼寇,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一面还是郑重地授以江长贵为武官。 从戎二十多年,江长贵从小官干起,转战二十余省,屡战屡捷,直至获得武将英勇“巴图鲁”称号为止,官职直抵湖北提督和直隶总督位置。多年征战,江长贵一身伤病,请辞归田,朝廷恩准,全俸食禄。回盐亭大兴江家坪后,江长贵深知失学之痛,便拿出多年积攒的银两开办学堂书院,修建桥梁,培养后生,推动回汉民族团结之事业。江长贵于68岁病逝成都提督街寓所,遵瞩将其遗体运回大兴江家坪安葬,墓前勒石竖碑,两边各立两丈高的石桅杆一根,蹲伏石狮石羊,十分壮观,这也是人称“将军坟”的由来。我下车去祭了江长贵墓茔,忽觉眼前流星长坠,原是烘笼从寒冷的世道上空划过,不奇亦奇。
盐亭当年有名的“黄黑白”,传播一时,专指黄甸黑坪柏梓三个区,在那个时代的盐亭县,算是经济困顿、交通差劲的丘陵片区。我们的车辆在这片神清气爽、田野花香的丘区驶过。
黑坪现已更各为文通镇,纪念生于此地的历史学家蒙文通。当年黑坪从交通条件看是差一些,丘陵连绵,山势交错,沟壑纵橫,尤如一位藏于山中的老者,胡子飘拂,目光深沉,不谙世事一般。 第一次赶黑坪是1971年,那年我准备到冯河乡走亲戚,地点叫尖子村,亲戚姓冯,算老辈子了。那阵兴走路,比腿杆的劲大,走拢冯河尖子村已近响午,冯老辈子一家热情邀我坐到,先弄一碗馅子面端上来再说。这碗馅子面,面下裹荷苞蛋,面上覆一层用油烩过肉渣、豆腐干的馅子,用乌黑的托盘端上递给我,哎,那碗香气扑鼻的馅子面啊,至今难以忘怀。吃了午饭,阳光正好,冯老辈子一家同我徒步赶黑坪场。后来我约略地一算,前后赶了三次吧。黑坪场修筑在群峰起伏的半山腰,街巷狭窄,如一根长又弯的扁担。农房用青瓦盖顶,一间连一间地挤在半山的平坦处、山岩处和保坎处,有几户人家险峻,直接用柏木竖起吊脚楼,楼上建造房屋,屋有一窗,推开远望,苍翠田野风光扑面而来。我就是在这样简单的心境下走进黑坪,黑坪又以明快的山乡风景迎接了我。
我没想到这个叫黑坪的地区藏龙卧虎,不敢令人小觑。先讲石牛庙乡的蒙裁成,字公甫,青峰村人。此公投身过壮烈的“四川保路运动”,并为此被四川总督赵尔丰下过大牢,后武昌首义成功,蒙裁成才与张澜等人一道释放。蒙裁成还做了两件大好事:一是在成都、重庆等地开办新学,思想开明,在他任新学校长期间,聚集了萧楚女、张闻天、蒙文通等知名教师,在这批教师的敦敦教诲下,同学们反帝、反封建的热情高涨,培养出李伯钊、廖竹君、游曦等一批呼唤黎明、投身革命的女中人杰。后蒙裁成回家乡盐亭出任女子小学校长,将“男女平等”的人生原则,亲手贯穿在川北的乡土上。二是将侄儿蒙文通从盐亭乡下带入成都就学,让一个农家子弟在几十年的风雨洗礼中,逐步成长为一代史学大家。蒙文通在省城成都读书时,教师中有谢无量、杨沧白等名家,学校的教学方针是“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础”,同学中有郭沫若和写出名作《死水微澜》的李劼人等。不久,蒙文通被选入存古学堂读书,教师有一代文史大家刘师培、廖季平、刘申叔等人(写到这里,我很钦羡,在那个新潮时代的教师,随便点上一个都是标志性的人物,令人仰之弥高)。在此期间,蒙文通辨旧史与六经的区别,探今、古文之源流。恩师廖季平的《今古学考》一书问世后,蒙文通深受启发之余,也对书中一些观点提出商榷,并以《经学导言》一书与之辩识,廖季平阅后异常高兴,手书“文通文如桶底脱,佩服佩服,后来必成大家,谨献所疑,以待评定。”交给蒙文通,以示鼓励。 蒙文通一辈子的功夫都用在学问上:他曾于南京就读于欧阳竟无大师门下,写出《中国禅学考》《唯识新罗学》两文,被欧阳竟无赞为“是善读书者。”后返川写出《古史甄微》一书和《天问本事》一篇及《经学抉原》一书,蒙文通在历史荒原上执斧劈荆寻觅远古三皇五帝与其时各家学派关系的演变;阐明鲁、晋、楚三地各具特色的学术思想;这几篇著作,形成蒙文通一生治学的浩瀚河川中奔腾不止的重要源头。他在河南开封任教期间,悉心钻研秦史,撰《秦之政俗》一书,明确了周秦两汉学术演变的源流。在北京大学任教授期间,与钱穆同掌史学系,蒙文通讲授《周秦民族与思想》。蒙文通由因学识渊博、著述丰富而为世人敬重,时任民国四川省教育厅长的郭有守深知蒙文通的学识人品,邀他出任四川省图书馆馆长,此时抗日战争已进入血腥阶段,国土多被沦陷。此刻出任馆长,对蒙文通确为一个考验。他组织馆内人员校勘古籍二十余种,并倾力搜求散失民间的各类书刊,让初创不久的省图藏书达十万册之巨,这在当时烽火蔓延的岁月,实为一件不易之事。在国事迷茫的年代,蒙文通相继任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并任尊经国学专科学校校长。解放后,担任包括省政协委员在内多重职务的蒙文通,任教之余,还兼任中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其间辛勤笔耕,陆续写就《论王安石的变法》和《宋代的商税》等著作,在其学问中,蒙文通讲究治史应通观达识,明其流变。以至于1957年北大副校长汤用彤先生在一次学术会上称赞蒙文通:“现在很多人知道蒙文通是个中国史学家,并且是个上古史学家,但很少人知道蒙先生在中国思想史上也有特长,因为研究中国思想史就离不开经学和佛学。蒙先生既是经学大师廖季平的学生,又是佛学大师欧阳竟史的学生。此外,他对唐宋思想史的发展也极有研究,特别注意了过去向未被人注意的那些思想家。”1963年,中科院在北京召开会议,应邀参会的蒙文通教授受到毛泽东、刘少奇两位主席的亲切接见。
蒙文通有个同样不简单的弟弟蒙思明,他人生轨迹与其兄蒙文通大同小异:治学大有成就,代表作为《元代社会阶级制度》,并享誉史界,日本学者铃木正称赞该书应成为中国社会机构研究者的“必备必读之书。”而蒙思明写就本书时,年仅三十岁,并因此书获燕京大学文硕士学位。当时社会上认同“曹操乃权奸之雄”的观点,蒙思明在民国中央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一期上发表“曹操的社会改革”一文,通过对东汉末年社会上政治经济衰象与曹操改革成败得失的剖析,肯定了曹操是一个辉映东汉末年的“杰出人物”。而这一观点,竟产生于1930年代,这比1950年代末期中国史学家呼吁“为曹操翻案”的观点,蒙思明更早地揭示了二十多年。蒙思明与其兄蒙文通一样,因治学严谨、成果丰硕、独辟蹊径、自成一家而名满史坛。
这次应邀访问石牛庙还有一大收获,我去后才知竖立于场口上的“红军纪念碑”藏着一段红色的记忆。在古柏之间镌刻的碑文记载,“……一九三五年三月底,北上抗日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一个小分队从剑阁元山场出发,达到盐亭石牛庙后在锅凸顶击败顽抗的民连大队,并驻扎石牛庙,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开仓分粮,组建村苏维埃政权,劳动人民情绪激荡,盐亭北二区迅速燃起了革命烽火……”陪同我们的陈乡长介绍,石牛庙乡作为盐亭县唯一在民国时期建立苏维埃政权的革命老区,一直为党和政府所重视,从而勒石刻碑,长久纪念。
石牛庙乡风华村范家嘴一处距今有162年时间的文物遗存,浅丘处有三柱耸立,均一字排开,中间为巍峨的石桅杆(大石伞),两旁有望杆(石狮)护佑。我走近细看,斑驳的青石柱上字迹清晰可辨,分布“河东宗派”,“来自宋朝范仲淹之后”,“宗伯仲序而校业”,“河东小三房”,“督理经工首事范文章”,“大清咸丰元年岁序辛亥月届仲冬十三日立榖旦”等词句,那年我去考察,默想:石桅杆在古代是不能随意建造的,那么竖立在如此偏僻乡野的望杆代表着什么呢?我绕柱而行,终于在石身漫漶的题刻上找到了答案,“恩赐寿进士”,我告诉随行人员:“当年这里出了个皇上钦点的范姓进士(宋代大文学家范仲淹迁徙到盐亭的一支后裔),他曾经在做大寿时受到皇上恩赐,乡人闻讯,为记住这一荣耀,经皇上特许建造了历经风雨的望杆和石伞。”我抬头端祥,望杆顶上盘踞的狮子眺望远方,寓意前程远大,中间挺拔的石伞象征皇上出行时所用的銮帐,以示恩泽。我由此推断,石伞象征皇帝的銮帐,代表“恩赐进士”和恩赐寿宴的天恩,雕刻名人范仲淹之“河东宗派”“小三房”一众后人名讳于石伞下,彰显着范氏家族世代享受皇帝的庇荫,而两边望柱则是范氏族人向祖先范仲淹看齐的生动体现。细细一看,这把大石伞,自然是研究古代科举制度与恩赐现象的地面文物标志,它凸立天幕下,与星光同在,与风云共舞!我当然记得在石印村冯家大院里保存着一座珍罕的“宝鸭生辉”神龛,它作为供奉祖先的香炉神位而熠熠生辉;我也知晓西河村砸儿岩摩崖造像的珍贵,这组唐代摩岩造像在遭受常年的日晒雨淋后风化严重,虽残破不堪,不过从尚存石岩上造像的神态、圆润的刀法和彩绘的线条感受它们,那是丰满、鲜艳、大器的化身,而为业内人士津津乐道。
客车在山道弯弯里驶过莲花湖乡。此乡原名双碑,合并以后,以盐亭境内第二大湖泊莲花湖命名。记得是1990年某日,单位开车送我到双碑现场采访,那里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突然向下划开一道石门,它们在几十米深的谷底汇合。就在这深深的倾斜的地方,我作为来宾与当时的四川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杨崇汇(盐亭籍)和绵阳市副市长向正(盐亭女婿),另外还有盐亭本地的一位县级领导共同用粗壮的木棒系好麻绳抬起长条青石安放在坝底中央作奠基石,我们四人虽然只抬了几步,却感觉到历史的意义重大,把几千年的旱魔赶走,把几万年的贫困赶走,把汲取天地精华的清亮亮的泉水引来,把孕育山川灵气的沉甸甸的丰收抬来……大坝四周围满了乡邻乡亲,他们呼喊着鼓掌着为我们加油,我们与出席开工仪式的各界人士抬头向他们招手,那一刻,霞光从云层四射,山谷里轰响着开工建设的机械声,一个史上留名的盐亭"莲花湖"水库诞生了,我的眼眶沁出了五味杂陈的泪水。
莲花湖乡到岐伯镇全是起伏的丘陵,农舍俨然,小河清澈,道路纵横,树林环绕。放眼望去,四月的风中吹来香气,那是麦地扬穗的芬芳,那也是灌浆的油菜花吹拂的暗香。
岐伯镇是大有深意的,如鲁迅先生描述他老家鲁镇百草园上面的夜空,星星眨着眼,透露着无尽的玄机一样。今岐伯(老柏梓)正是如此,当时我记得它管辖着灵瑞、茶亭、安家、来龙、剑河等公社。那就先讲茶亭:在邈远之上古,天地浑沌一片,正是盘古在所谓鸡蛋壳里驱动巨人之力撑破远天近地之际,新世界诞生了。传为诞生盐亭茶亭连绵大山花香飘散“药谷”中的岐伯,忽如飘须老人,拄杖而行。走了多少年多少月渺不可知,一路上,草鞋曳地的脚印处,一窝生长绵柔细长的桔梗枝,一窝生长迎风摇摆的金银花,春风吹拂,秋雨滋润,一夜竟覆盖了茶亭的大山小梁、狭长沟岩了。更奇的是某一日,岐伯邀天下黄帝于山谷茶亭大柏树下坐定,谈古论今,坐而论道,你问我答,窥视天机,世上一本奇书《岐黄之术》应时而生。它尝药草、识本性、寻源流,追寻上天药香的来龙去脉,探索医治人间百病的奇方。为了这个,我多次深入茶亭发现与药谷有关的天光日影,看它如何在遍山大柏树间晃动,又如何飘落于桔梗柔弱的茎叶上闪烁谜底?走近茶亭,的确有珍贵的发现。在传为“古岐舌国”的茶亭弥江北岩,生长一株人称“柏树王”的虬枝刺天的大柏树,它高五丈多,八人合抱,树干分十杈,每杈如冠,遮天蔽地,光不可漏。奇的是树根处长一个栩栩如生的乖巧木猴,当地人说这猴子,是几千年跟随岐伯药王山中寻药的那条灵猴的化身。古柏树下原有一座石砌的《岐伯庙》,内供岐伯塑像,乡民有恙,多进庙子进香祈祷,并捡庙前七颗柏果做药引子。每当农历2月21日传为岐伯生日那天,这座香火缭绕的庙前,这棵亭亭如盖的柏王树下,沿岸敬香的乡民密密匝匝,脚无空地,可见其盛。我考察去的那一天,除两三随行者外,田野山地寂无一人,我对老柏王作了一楫后轻步离去。上车前我回头一望,大柏王似乎老去,又恰似年青,憋着一股子倔劲,在山中渲泄着岐伯拯救苍生的精神!我访问乡人了解岐伯遗迹,这人一摆,劲头十足,他讲1958年大砍山林炼铁时,在茶亭通向龙潭嘴下挖掘出一座古墓穴,墓有两米多高,人进墓内,来去自如;墓前竖一通石碑,正中约七字格,拂去尘埃,隐约可见“...岐伯...”几个斑驳字样。乡人肯定地讲,茶亭场口和乡下多有80岁上的老年人讲有岐伯墓的存在,不知是否是这一座?乡人热情地讲解着,并陪我来到岐伯坝,从黑漆漆的瓦屋内几人合力抬出一道石制“碾药槽”,这个“碾药槽”名符其实呵,长127公分,宽19公分,深27公分,槽壁上散发出幽幽的药香。我一问,乡人告诉我是当地农民前些年挖凿蓄水池时发现的。我弯腰四处查看,心内称奇,如此大的石头家伙一天得碾多少公斤中草药啊?独家小户无力使用这个大块头的,连富裕农家也不会存这个碾子制药,思来想去,觉得“碾药槽”多半与失落在风雨飘忽里的“古岐舌国”有关,与那个忙碌着寻药治病的岐伯有关,也与四面八方前来看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并需使用如此大剂量药引的村民有关。一想于此,心中释然,留存后来者释疑解惑吧。
只要一想起岐伯,我眼前会浮现寿星的模样,凸出的额头,笑眯眯的眼神,一大把雪白胡须飘着,他手柱树棍,不知何为忧与愁,总是在茶亭漫山遍野的树丛枝叶间辛劳地找药,时不时擦一擦脸上汗珠,累了,坐山泉边捧清亮泉水喝;饿了,将甘甜的药草嚼着伴干粮吃。我从仙气缭绕的宋代《路史》记载里得知,曰:“古有岐伯,原居岐山之下,黄帝至岐见岐伯,引载而归,访于治道。”岐伯在盐亭的茶亭缈缈山中的大柏树下与黄帝坐而论道,采用一问一答形式写成医书《内经》和《难经》,史上合称《黄帝内经》,从而开辟了中医著述之先河;《岐黄之术》又被后世敬呼为《黄帝内经》,在这里,岐是岐伯,黄是黄帝,在史册上赫赫有名。那么作为上古的有名有姓的著名医学家岐伯,他在医学方面的贡献可以概括为这几点,《黄帝内经》中基本理论的最初构建者应是岐伯,史载《内经》乃“昔者岐伯以授黄帝”,肯定了岐伯的创立之功。我还从发黄的史页里读到,《汉书·艺文志·方技》在列数古代著名医家时说:“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同时《黄帝内经》以《易学》哲学思想统领全书,阐明了阴阳五气六气说和脏腑经络说(包括人的呼吸、循环、消化、神经系统及其相互关系。)这部经典的医学典籍,内容涉及天文、历法、气象、地理、生物、农艺、哲学等方面,是中国首部内容丰富、影响深远的中医典籍。我一直注视盐亭茶亭这个森林蓊郁之地,多因岐伯生于此山。巴蜀文化的学者们在常年研究后得出结论,岐伯为岐舌国人,(岐舌国在今四川盐亭为中心的地区。) 他们的依据为,岐为古姓,又作歧,在《山海经·海外南经》篇中称“有岐舌之国”,“岐舌国在其东,一曰不死民东”。现代史学家蒙文通考证,“《海外南经》为蜀人所作。”《山海经》云:“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明大学者杨慎认为此“都广之野”即今成都平原。据此,专家们认为岐舌国在今成都平原以东,是一处人数不多的由岐姓人所组成的原始部落。
我在1971年上山下乡到章邦苏家山当知青,披星戴月修理地球。那时赶场首选东光庙,章邦场,毛公场,两河场。其次是大山深处的柏梓场和灵瑞乡。柏梓场镇破破烂烂,农人衣衫褴褛,一到赶场天,镇口拥挤不通,乡音此起彼伏。在场外树林掩映的坝子,座落一家柏梓酒厂,酒味香醇,小有名气。
灵瑞乡现已合并到岐伯镇,这里出了两个人杰袁诗荛、袁焕仙,对两位先贤,我一直讲得不少了,现在又讲述一下两位袁姓奇人的逸事罢。袁诗荛故居靠大河的一堵青岩上,嵌着一方高2.1米,宽4.1米的刻石,上书袁诗荛为故里手书的《龙顾井记》,此记通篇贯穿热爱故土、发扬中华传统文化精神,旗帜高张,浩气长存。字体铁画银钩,行云流水,高雅典朴,系袁诗荛的爷爷袁辉山撰文、并由袁诗荛书丹的一篇杰作,堪称双绝。我从袁诗荛故居出来时,一道橫亘于前的梓江奔流而过。在乡人随行下,我停在这方石刻遗迹前,亲眼一看,心灵大有震憾。再隔几座小山头处便是袁焕仙的老房子,孤独斜立于阳光树影下。屋前杂草丛生,山鸟乱飞,屋内蛛网四布,荆棘歪长。我想进屋查看一下,网虫扑来,迫我后退。站在门槛边打量,此屋老朽矣,随时可能在风声中呻唤着倒下。话说回来,房子虽老,生于此地的袁焕仙的佛学著述在世间正大行其道,袁焕仙在青城山掩关讲佛,信者如云,其弟子南怀瑾生前极为尊崇佛门袁焕仙大师。他毕生著述《维摩精舍丛书》一、二甬刊行,其中流行佛界的精华“定慧初修”被南怀瑾全篇引用。后来我了解到,袁焕仙于1947年返回盐亭家乡后,在县城北门紫岩寺(今文昌宫)靠临弥江的山岩上修建了“维摩精舍”一座,听者挤入,专心体会,袁焕仙坐于台上,讲学弘法,期渡乡亲。有这层因素,我偶尔返回盐亭时,有空便停车于北门紫岩寺下,向那片野草缠绕处的老洞遗物,行上虔诚的注目礼。我说过,柏梓恰似一张白纸,辽阔地铺展在盐亭北方丘陵:岐伯踽踽而行,鹤嘴锄散发幽微药香;袁诗荛昂首而过,举一支传播真理的火炬;袁焕仙也朗笑而去,深如天空的佛门留下他菩提树的信念......还有更多柏梓山民,在蜿蜒的道路上,激情地唱响属于大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春天之歌》!
车辆停稳岐伯文化广场,祭祀活动即将开始。我从漫想中回过神来,联系一看,恰好盐亭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盛行尊崇岐伯的风俗习惯,当地流传岐伯的传说和民谣;如有瘟疫横行,农民爬上高树枝点亮“天灯”以驱除瘟病,如果瘟疫严重,点“天灯”也无效果之后,乡民中有人装扮成岐伯,身着甲胄,手执金鞭,戴螃蟹眼,端坐方椅之上,一干人等抬上“岐伯”巡游瘟区,扫荡瘟疫。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盐亭岐阳坝,旧称“岐伯坝”,背依高山,三面环流,坝边有弥江潺潺流水,岸上长着一株千年古柏,历称“歧柏树”。史记盐亭柏梓、安家和黑坪一带,农人喜种分杈柏树,虬枝似腾龙、伏蛇,与氐羌人龙、蛇图腾崇拜有关。至今,茶亭这一带仍生长着许多双杈、五杈、七杈柏,细看状如甲骨文“岐伯”符号。我们站在茶亭场边打量那株“岐伯王”,它风骨凛冽,金声长啸,阳光流淌,白云环绕,真正是树中君子,天下医圣,它就是岐伯万年屹立的化身啊!
岐伯,岐伯故里,岐伯故里祭祀活动。
阳光照耀这片古老的山川河流,鞭炮声响彻群山,人们在庄重的祭祀仪式上,叩首拜谒,我心里涌着激流: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播撒文明的时代!岐伯不朽于世!万民福祉绵长!
2025年4月15日急就于绵阳富临外滩花园
作家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定居中国唯一科技城四川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供职绵阳市新闻单位。任中国散文诗学会原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新诗协会会员,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兼文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散文创作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兼四川省嫘祖文学院院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格调》杂志编委,《散文高地》编委,《嫘祖文艺》编委,《船波文艺》编委。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30部,代表作系《我的文学史》《天空之镜》《日暮乡关何处是》《大地隐秘史》《岳定海散文卷》《世界空空荡荡》《弥江传》《蜀境》《劳动之歌》《绝版绵阳》《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岳定海思想录》《大盆地》《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富临外滩花园》等。他先后在《收获》“无界漫游计划”《诗刊》《诗潮》《新诗刊》《青春》《外国文学》《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大中华文学》《格调》《天山文学》《拉萨河》《中国乡土文学》《学习强国》《中国知青专刊》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文学书画大赛冠军”,“中国实力诗人”,“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全国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金税杯全国文学征文大赛优秀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四川文促会优秀作家创作奖”,“全国长江文学奖入围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中国新诗协会第四届全国实力诗人卷》《四川散文23家》《四川文学作品精选》《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辉煌与梦想》《汉语》《中华诗文创作教材》《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
岳定海辞条入选《中国作家辞典》和《中国作家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