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光明的精神枷锁》
文\冰川枭狮
老宅的天井总在正午时分盛满阳光。那些四四方方的光像被雕花窗棂切碎的金箔,斜斜铺在青石板上,投下规矩的格子影——这是我关于"正大光明"最早的具象记忆。祖父曾用戒尺敲着中堂高悬的匾额,说这四个字是刻进骨血的家训,彼时我正蹲在光斑里看蚂蚁攀越砖缝,它们永远走不出那些被阳光划定的方格。
学堂先生教我们临摹颜体,横要平如砥柱,竖必直若青松。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时,我总想起母亲鬓边那支累丝银簪,凤凰尾羽上的珍珠颤巍巍垂着,像悬而未落的泪。她总说女孩子家要坐有坐相,连咳嗽都要掩着帕子,可我见过她深夜对着穿衣镜卸下簪子,乌发如瀑倾泻,镜面上还凝着日间应酬时的笑意,像层褪不净的粉霜。
十六岁那年在祠堂第一次见到族谱,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列着列祖列宗的名讳,唯有女性的名字总被简化成"某氏"。我忽然明白为何自己的小字要藏在绣绷背后,为何生辰时刻要算准了子时初刻——原来光明之下早有既定的轨道,连影子都必须按照碑刻的范式生长。母亲把银簪递给我时,簪头的凤凰已经断了尾羽,她说是太婆传下来的,传到她手里时珍珠就缺了半颗。
后来去了城里,在西洋建筑的玻璃幕墙前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些被规训了十几年的举止突然碎成光斑。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太过清脆,不像老宅青石板那样懂得吸纳脚步的重量。可每当深夜翻开古籍,墨香里浮动的仍是祖父戒尺下的横平竖直,是母亲簪子上摇晃的珍珠,是天井里永远方方正正的阳光。
去年深秋回老宅,中堂的匾额已经褪色,金漆剥落处露出木质的纹理,像道陈年的疤。母亲坐在藤椅上,鬓角添了霜色,那支断尾的银簪却依然别得端端正正。我忽然发现她的脊背与椅背的弧度严丝合缝,就像当年我在学堂里临摹的字帖,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界格之内。
天井的阳光依旧准时造访,只是雕花窗棂早已被风雨侵蚀,光斑落在地上时,边缘竟有些模糊。我伸手接住一片光,掌心热得发烫,那些曾以为是枷锁的线条,此刻却像母亲簪子上残留的珍珠粉,明明灭灭地嵌在皮肤里。原来最牢不可破的枷锁从来不是外在的规训,而是我们在光明中自愿磨平的棱角,是明知镜花水月却仍要端端正正别好的银簪。
离开时母亲往我包里塞了新打的银簪,凤凰尾羽上缀满圆润的珍珠。她没说这是给待嫁女儿的信物,只
说老手艺快没人做了。车转过巷口,后视镜里老宅的飞檐渐渐缩成一点,却看见自己鬓边的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那些被称为"正大光明"的重量,原来早已长成血肉里的纹路,既是枷锁,也是归处。
如今我常对着穿衣镜调整簪子的角度,看凤凰的影子在墙上投下不同的姿态。有时觉得自己仍是那个蹲在天井里的小女孩,看蚂蚁在光的格子里爬行;有时又看见母亲深夜卸簪的模样,乌发间闪烁的不只是珍珠,还有从未说出口的星光。所谓精神的枷锁,大抵就是这样光明的馈赠吧——我们被规训成美玉,也在规训中懂得了如何在裂痕里种出月光。
天井的阳光还会每天准时到来,雕花窗棂的影子仍会在青石板上编织网格,只是有人终于发现,那些被阳光照亮的方格,既是限制也是坐标,让我们在庞大的光阴里,总能找到自己端正的位置。就像母亲那支断尾的银簪,带着缺憾却依然庄重地别在鬓边,在每一个欲说还休的时刻,替所有东方的丑小鸭们,守住了光明里的一点疼痛与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