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我的青春在铁轨上延伸
二师 严德前
一九六九年的春雪,下得颇大。当阳十里长坂,一望皆白。田野村庄,银装素裹;锦屏山愈显秀丽,沮漳河默默流淌。晨光熹微,洒在河面薄冰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银光。

那年三月三日,正是元宵佳节。我穿上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一名铁道兵。十六岁的年纪,稚气未脱,懵懂无知,是个十足的愣头小子。身材矮小,军装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但腰间扎上武装带,也挺起胸脯,显出几分气宇轩昂。背着背包,斜挎军用挂包,在亲友乡邻簇拥下,踏着积雪,雄赳赳地向沮漳河渡口走去。
渡口的小木船正泊在此岸。我一个箭步跃上船,船身随波摇晃。船工是同村的严尚征,五十上下年纪,辈分却比我低。见我这般装束,便高声喊道:"德前佬佬,恭喜考上解放军啦,祝你一帆风顺啊!"说着将撑船的竹篙递来。我接过竹篙,用力一撑,船便离了岸。就在这一瞬,望着岸边送行的亲友,不觉热泪盈眶。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归。我大声喊道:"你们回去吧,我会在部队好好干的!"又使劲撑了一篙,船尾泛起圈圈涟漪,小船缓缓滑向对岸,亲友们的身影渐渐模糊了。
“撑船的功夫不错嘛!"船老大说。我颇有些得意:"都是跟你学的!"自幼常在河两岸往来,耳濡目染,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撑船。无论有舵无舵,都能驾驭自如。农忙时节,还常帮尚征摆渡,挣些学杂费。今日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在家乡河上撑船了。
船到彼岸,辞别尚征,便向新兵集结地——当阳一中进发。走进校门,只见绿草如茵的操场上,聚集着全县各地的新兵。运送新兵的汽车排成一列,新兵们列队待发,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友和围观群众团团围住。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叮咛嘱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满载新兵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徐徐驶出校门。街道两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学生们身着节日盛装,载歌载舞;市民们挥动小红旗,欢呼声此起彼伏。当阳城万人空巷,夹道欢送子弟兵。
车队驶出小城,奔驰在汉宜公路的沙石路面上,车后扬起阵阵烟尘。此刻,连汽车尾气也觉格外清新。当阳与枝江相邻,不消片刻,便抵达枝江马家店长江码头,登上了"东方红"号轮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浩荡长江,也是头一回目睹并搭乘这钢铁巨兽。庞然大物足有五层楼高,能载两千乘客。船上设施一应俱全:宽大甲板、客房、餐厅、厕所,俨然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
登船后,我迫不及待地从船头到船尾,从楼上到楼下,机器舱、驾驶舱、观光平台,四处游走观看。摸摸这里,踹踹那里。厚重甲板在滚滚江水中稳如泰山。机器舱内震耳欲聋,巨大螺旋桨飞速旋转。近四十万吨排水量推挤出的尾流,如被驯服的蛟龙,搅起两股沸腾般的珍珠瀑布,将液态翡翠绞成雪沫,宛如天神执银梭织就的绶带,阳光下泛着琥珀光晕。千万气泡挣扎跃出水面,爆裂成转瞬即逝的浪花。船尾水面,留下深深的耕痕。
巨轮顺流而下,驶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眼前湖光山色,又是一番景致。蓝天之下,水天一色;山水相连处,平静湖面被巨轮犁开,浪花飞溅,粼粼波光向四周扩散。船在湖中行,人在画中游。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湖水,折射出点点银光。
汽笛长鸣,首日航程结束。我们在岳阳楼码头上岸,排成长队进入市区,宿营在县电影院。次日清晨,改乘火车前往湖南衡阳耒阳县新兵训练营。

多数新兵从未见过火车。我原以为铁轨是凹槽形,车轮在槽中运行,像中药房碾药的器具。登上火车,见宽敞车厢内一排排木制座椅,虽不及现今舒适,但对初乘火车的我而言,已觉十分不错。新兵们很快填满车厢。带兵干部让我们坐好,由一名班长教唱歌。顿时车厢里歌声飞扬,与火车"广东、广西"般的节奏声混为一体,一路奔向目的地耒阳县。
新兵营里,我们从走路、跑步等基本动作开始训练,从老百姓转变为军人。随后进行军事技术训练:持枪、瞄准、打靶,以及高强度训练:拉练、紧急集合、夜行军等。
两月训练转瞬即逝。战前动员会上,领导告知我们将奔赴援越抗美前线。我部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二师九团四营十四连。当时国际形势复杂,美帝国主义与苏联修正主义集团以我国为敌,形成南北夹攻之势。毛主席审时度势,决定支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国侵略者,将敌拒于国门之外。党中央、中央军委命令我部于一九六五年八月从友谊关秘密入越,支援越南抗美救国斗争。
我们从耒阳乘军列直达广西凭祥。车上脱下崭新绿军装,卸下佩戴两月的五星帽徽和红领章,换上近似越南山石的灰色制服——这是我们在援越抗美战场上的便服。
在凭祥友谊关前,我们面朝北方,庄严宣誓:誓死捍卫祖国尊严和领土完整。随后乘伪装解放牌汽车,在夜幕掩护下进入越南,受到越南人民热烈欢迎。车队所到之处,越南人民虽语言不通,皆挥手致意。沿途目睹美帝飞机狂轰滥炸的残迹:被毁车站、桥梁。越南第三大城市谅山满目疮痍,法式建筑依稀可辨,却是一片废墟,行人绝迹。战争残酷深深震撼了我们,深感和平珍贵,誓以青春热血捍卫祖国尊严,保卫人民幸福生活。
长途颠簸后,傍晚抵达老连队。丛林竹木房前空地上,连首长和战友们早已列队等候。"热烈欢迎新战友"横幅高挂路边。车刚停稳,战友们便急不可待地帮我们卸背包、行李,扶我们下车。
初入军营,我被分到连部勤杂班当通讯员。班里有八大员:班长陈三宝是1963年湖南灵乡老兵;1968年入伍的湖北松滋老兵刘玉芳、魏英勇、赵铭权和卞一松,分别担任卫生员、司号员、材料员;统计员徐永龙1965年参军,湖北公安人;军械员兼文书侯自良也是1968年兵,湖北枝江人;石中全和我是湖北当阳新兵,石先后担任理发员和材料员。
五湖四海的我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那时勤杂班我年纪最小,常睡不醒。早饭时班长轻拍醒我,还替我挤好牙膏,备好洗脸水。教我防空警报拉响后如何快速躲进猫耳洞——在越南战场,每个连队驻地都挖有这种防空洞,能有效躲避敌机偷袭和弹片。
我的工作主要是传达连首长命令到各班排,擦拭马灯罩,收发信件报纸。当时每排一份《人民日报》,每班一份《解放军报》《铁道兵报》和《广州军区战士报》。比起施工班排战友,我的工作轻松许多。他们劳动强度大,为赶工期常三班倒。除繁重施工任务外,军事训练、执勤、站岗、出操一样不少。
在施工连队数月后,1970年调往汽车连,成为一名汽车兵。同年七月十九日,我援越部队圆满完成战斗任务,胜利回国。我作为最后一批撤离人员,与战友驾驶嘎斯51车检查各营区,以防遗漏。在越南朗那火车站月台,最后一辆车开上火车平板。同登车站短暂停留时,我驻越大使王幼平与越南官员举行简单告别仪式。
专列从同登出发直达西安火车站,在西北大学短暂休整后,投入襄渝铁路会战。我铁二师进驻安康紫阳一线。

紫阳县穷山恶水,四面环山,交通闭塞,是全国闻名的不通公路县。唯一与外界的联系是汉江水路,但山高水险,暗礁密布,难以通航。从安康县恒口镇,大部队只得徒步行军,翻越凤凰山、米溪梁,到达紫阳县,再沿任河至高桥、高滩一线。当年铁道兵八个师加八个团部署在襄渝线上,加上鄂陕川三省民兵和学生兵,号称"百万雄师战襄渝"。
修建这条铁路困难重重。交通不便,只能开山放炮,在悬崖峭壁硬凿出一条路。新修便道勉强通车,却极不稳定,常遭山洪泥石流破坏。
所有从西安到紫阳的汽车必走子午道,翻越一岭三梁:秦岭、月河梁、平河梁和米溪梁。秦岭主峰海拔3171米,平河梁次之2280米。车行谷底,仰视峭壁入云;登上山岭,群山拜服,云生胸前。大壑深沟尽收眼底,之字形盘山公路如压紧的弹簧螺旋横陈脚下,令人望而生畏。襄渝铁路修建器材全凭汽车运输,繁忙公路上车龙绵延不绝,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宁陕、石泉、汉阴、凤凰岭、蒿坪、佛坪、镇安、城固、西乡、汉中、阳平关,这些耳熟能详的地名,都是我们常年奔波执行运输任务的地方。
八千里路云和月,秦岭巴山最难忘。崇山峻岭中,山高路险,坡陡弯急。尤其紫阳到毛坝段,有些路仅容单车通行。会车时必有一方后退寻找汇车点。一边绝壁,一边深渊,稍有不慎便车毁人亡。我们常日夜兼程,人在车上,车在路上。常因道路损毁受阻,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连续几天断粮断炊。白天饥肠辘辘,夜晚寒气逼人,在驾驶室过夜。不能按时吃饭,我的胃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因运输任务重,我们从无星期天节假日。为保障部队生活和生产供给,上级要求三天一往返——西安到紫阳高滩全程四百多公里。川流不息的车辆使道路不堪重负,坑洼不平,深深车辙常将汽车后桥卡住动弹不得。
后调师部任小车司机,因工作需要常翻越秦岭巴山,往来陕南与西安之间。其间经历的两件事永难忘怀。
还有几次惊险场面:米溪梁下山时方向机突然失灵。北京吉普改装的面包车因设计缺陷,转向杆连接端加装的钢板增大了间隙。平时方向盘要打三分之一才传到转向轮。那天在弯度坡度较大的下坡段,方向盘连转整圈无阻力,明显失灵。因车速不快,我冷静应对,手脚并用采取紧急措施,车在距路边两公分处停下。若坠崖必车毁人亡,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另一次在米溪梁下往六团团部的路上——著名的锚固庄锚大山处。因地质原因,整个山体向汉江倾斜,常有落石。常年有推土机待命抢通。这是条断头路,前面到八团团部虽近但隔汉江过不去,只能绕道蒿坪去大道河。一次我开国产面包车送师机关干部去六团调研,行至危险路段突遇塌方,飞石砸破挡风玻璃,车头变形。两次遇险因处理得当,全车人安然无恙。
还有一次深夜暴雨,我接到任务去高桥镇九团团部接调研的首长,次日早赶回师机关开会。紫阳汉江渡船夜停,船长见是师部小车,开灯起航送我过江。车行至瓦房店和芭蕉口间遭遇泥石流。我打开探照灯观察,光柱所及令人毛骨悚然:左高山,右咆哮任河水。这条路是我们铁道兵从悬崖上炸出来的,因雨塌方完全封死,约三十多米路段被填满。山上飞石不断砸下,火花四溅。我急调头,但行十余米发现来路也被堵死。被困狭窄空间动弹不得。天黑如墨,只有闪电时能见泥石俱下。我将车停在急弯处——此处山势较缓,无落石危险,相对安全。搬石块塞住车轮,关灯。仰天长啸:难道老天要将我留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当时无手机,与外界完全失联。不能坐以待毙,须设法脱险。再开探照灯观察穿越泥石流的时机地点。关灯后一片漆黑,雨稍小,借闪电光,连躲带爬艰难逃出,仅手臂肩膀轻伤。此处距芭蕉口七团团部不远,能望见老虎嘴对岸电线杆上的微弱灯光。拖着疲惫身躯走过铁索桥到芭蕉口镇,在哨兵指引下找到七团团部作战股,向值班参谋报告情况,并向师首长汇报我的位置。在七团换下湿衣,招待所休息一夜。直到次日下午道路才抢通。那年我二十一岁,侥幸逃过一劫。
一件发生在1973年春节,我送李振山副师长去西安时在秦岭遇险。从石泉往西安必过秦岭,山顶64公里里程碑到山脚沣峪口31公里处。那次我驾驶亥1-20110苏联嘎斯69车,同车有李副师长、警卫员普光伟、师医院一所所长易绪之和丁燕战友。中午到秦岭时风雪弥漫,寒风刺骨。车无防滑设备,我控制车速,挂前加力器,分动箱接低速加力,变速箱挂一挡,小心翼翼下山,利用坡道怠速慢行。刚到第一个左转弯,车如脱缰野马失控,竟在弯道上360度原地调头。虽未慌乱,仍沁出冷汗。紧握方向盘,顺势轻加油门顺来路往山上爬。回山顶后分析原因对策,认为操作无误,主因天冷路滑。尽管下坡未加油门,利用怠速行进,方向盘动作不大,但在冰面滑行速度更快,故出现调头现象。好在首长未责怪,战友们也默不作声。冷静分析后压力稍减。重新下山时我们脱下军大衣备用——若再失控可塞车轮下。重新挂分动箱接前轴加力、低速加力,挂二挡轻加油门下山。因行驶速度比滑行快,车辆平稳通过鸡窝子最危险冰道。出沣峪口,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心情顿松,如闯过鬼门关。顺利将首长送达目的地。
另一件发生在1974年,上级派我去西安火车站接首长回部队。仍驾驶那辆亥1-20110苏联嘎斯69车。翻山越岭出沣峪口,进入关中平原。行至西安小南门附近,见一群人围在路中,车无法通过。小南门附近有大型集市,平时路况差,车马人混杂,通行缓慢。下车挤入人群,见一头巾大娘倒地呻吟,小腿血肉模糊,骨头外露。我立即抱起大娘放车后座。因常在这一带活动,熟悉街道,直接将车开往不远处的西安红十字会医院,停急诊室门外,抱大娘快步跑入,气喘吁吁求医生抢救。急诊医生却喝令先挂号。受伤大娘惊恐伤痛,死死抓住我衣服不放,军装上沾了血迹。我只得抱大娘到挂号窗口,单膝跪地一手抱人一手掏钱挂号,再回急诊室医生才开始诊治。我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5752部队司令部小车司机严德前,这是我的驾照,正在执行任务,还要去西安火车站接首长,列车快到站了,你们先忙。"不料医生不让走,叫门卫锁大门,大声说:"你撞了人还想跑?"更震惊的是,大娘竟用纯正方言附和:"正是他撞了额。"我一时懵住,哑口无言。撞人迟早可澄清,但军人最怕耽误任务。若让首长久等,便是失职。说时迟那时快,一群长安县乡亲拥入急诊室,见我呆立一角被医生训斥,忙为我解围,称他们是大娘同村人,结伴进城。表达对我及时相助的感激,对在场人说多亏这位解放军叔叔,大娘才能及时获救,是一辆拖拉机压伤大娘腿,解放军是在为群众做好事,不要误会耽误执行公务。医院人员这才开门放行。
我火速赶往火车站,首长刚出贵宾室。平时司机先到等候,这次虽迟到不久,仍深感自责。向首长汇报解释迟到原因,首长未表扬也未批评。这并不重要,我想军装和车后座的血迹会向首长诉说刚发生的故事。几十年过去,那次送医和在医院遭遇的一切仍历历在目。不知那位大娘是否健在,身体可好?
服役近九年,从基层连队到汽车连,再到师部小车队,让我从士兵成长为卡车司机,再到首长专职司机。一路走来离不开战友和首长关怀培养。部队是我成长的摇篮。七年驻陕,陕西成了第二故乡。一个摇篮,一个第二故乡,为我人生铺下坚实路基。我怀念我的摇篮!怀念我的第二故乡!怀念我的首长和战友们。

作者严德前,铁二师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