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村子里的叫卖声
作者:杨利侠
村子不大,被一条省道107线穿村而过,分为南北两个堡子。
这条省道很重要,是环绕关中的交通大环线,有“关中金腰带”之美誉。本来闭塞的村子,就因了这条路而开阔起来,四通八达,交通甚为便利。每天从早到晚在这条金腰带上东奔西驰的各类大车小车、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川流不息,展示着偌大的开放性、流动性和忙碌性。这个时代,忙碌是好事,说明人们都在干事创业,无论从事哪个行业,只要正当合法,能吃得苦、肯动脑筋,付出必定会有回报。
村子既已开阔起来,人们自然活泛了许多。四十年前的村子,仅就北堡子而言,不过一条主街,围绕主街傍依和散落着附近的零星散户,紧紧凑凑、小小巧巧,一家炒肉全村闻香,现如今却扩张得厉害了,现有三条南北街道,东西二条街道,还有一个半边街。这是人口繁衍的必然,是自然规律,也是时代的馈赠。明显的一点是,人们的生活都富足起来了,日子过得红火亮堂。带着院落的小楼房鳞次栉比,惹得城里人眼红羡慕不已。牛奶面包水果已进入人们一日三餐的饭桌,女人们身着小香风、薄纱裙下地干活,连衣裙、皮鞋也上了七八十岁老奶奶的身,年轻人更不必多说,衣着打扮吃喝玩乐绝对紧跟时代的步伐、追赶时尚的潮流。三四十年前,村子里的加重自行车屈指可数,而今一街两行停满了小汽车,逢年过节也会车满为患,为停放车辆而纠结。现在村子里几乎见不到炊烟袅袅,人们都用电、煤气、天然气做饭取暖,干净、方便、安全。
现如今,村子的生活模式也和城镇差不多了,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是,人们早岀晚归为生计而忙活,村子街道就呈现出两头忙碌热闹中间冷清的景象。
清早上,街道里一派忙碌。天还没亮就起床做饭,厨房里灯火通明,叮当作响;叫醒孩子起床穿衣吃饭,有的训斥孩子作业没写完,或者责备孩子上厕所磨蹭,也会弄得手忙脚乱、大呼小叫。送完孩子上学,还有一拨上班、打工、干活的人,又是一番忙碌。这时,街道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步行的,骑电动车的,开小车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催促声不断,还有到家门口接学生的校车,急匆匆地一拨又一拨从村子流出去了。
傍晚时分,差不多还是这些人和车,不同的是从外面流进村子了,车和人也要少一些,因为有的人下班比较晚或者晚上不回来,或者下班了再去消遣一番、约个饭局、赶个场子、走亲访友什么的,要到很晚才回来。晚饭前后的街道,是一天中最热闹、最富人情味、烟火味、也是一天忙碌后最休闲的时刻。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端着饭碗串门谝闲传,或者中午谁家做了搅团,晚上便叫左邻右舍、相好对路的来吃,边吃边聊,国际冲突、国家大事、网红抖音、家长里短、哪个村子过庙会唱什么戏、哪个秦腔演员出了什么故事、孩子的学习和婚事、买房子盖房子买车买家电、衣着打扮流行款式和颜色、果树农药肥料、培训考证、生病吃药......无所不谝。饭后,有散步的、有跳广场舞的、有打鼓的,有洗涮的、有带娃的、有辅导孩子写作业的,斥责声、电视声、刷手机视频声、互相戏谑的开怀大笑声、抖音里的秦腔声、夫妻争吵声、呼猫唤狗声、谁家婴儿的啼哭声......充斥着街道。街道的太阳能路灯白亮如昼,从各家各户透出的高高低低各色灯光,或明或暗,星星点点、人影重重,从远处看很像过去播放的露天电影。这是一天之中村子最迷人的时光,也是最能体现凡尘烟火人间的时刻。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冬季里,一到晚上六七点钟,就各进各家门,关门睡觉;夏天时,晚上十点左右,尽管舍不得街道畅快清凉的下山风,还是得各入各户,闭户休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中间的冷清呢,其实就是从早上人们外出到傍晚归来这个时间段,街道是安静、平静的,有时近乎冷清、沉寂。除了老人、病人、儿童,以及陪伴照顾的家人,猫儿狗儿,很少见到闲人。有的人在屋里呆得闷了,想找个合适的人谝闲传,在街道转来转去也找不到,就会说一句“哎,街道咋连狗大个人都没有呢!”是的,但凡能找到活计的、身体还能干得动的人,都外出挣钱去了,哪能有几个闲人?农民么,闲在家中又没工资,天上也不会掉钱下来,想要过滋润日子,任何时候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遇到村子谁家过红白喜事了,街道就会热闹好几天。执事的、顾事的、亲戚朋友邻居帮忙的,客来人往,采购物品、搭篷设桌、张灯结彩、燃放礼花,支案架锅、烧肉剁菜、揉面蒸馍、蒸煮煎炒,一连三四天吃酒席,满街道飘香。这几天音响就放得挺大的,离一二里路都听得见,有播放流行歌曲的,有播放秦腔戏选段的。正日子的前一天尤其热闹,晚上会有文艺表演,或者自乐班,人们一般都会耍个通宵。正日子的上午,有鼓号队、鼓舞队轮番表演,分外喜庆热闹。主人家图个喜吉利和人气面子,村人们也饱饱眼福、过过耳瘾,大家都心满意足。也只有这个情况下,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才能够聚在一起,就有的人会问另一个人:呀!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在哪里干活呢?工资大不大?人们在给主人家帮忙之余,互相调侃,开着或荤或素的玩笑,互通打工挣钱信息,交流在城里给儿女哄娃的种种心得,分享各人遇到的奇闻趣事,谈天论地,下棋打牌,喝茶抽烟谝闲传,桌子上的瓜籽花生糖烟酒茶尽管享用。到了正日子那天,酒桌上划拳敬酒互相笑骂,又是别样的熟络与亲热。事一过完,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冷清的时候,有时一上午连个响声也没有,村子也真是有点沉闷和寂寞。
其实,村子里也并非没有响声。每天上午下午,街道里各种叫卖声还是不绝于耳的,在房多车多人少的村子里回荡,见天都有,只不过有一天多有一天少罢了。这叫卖声,是流动售货的商贩,驾驶着各种类型的车辆,载着他们的货物,在村子里每条街道依次驶过,边行进边叫卖,叫卖声就在村子的各条街道里穿梭回荡。有卖货的,也有收货的,啥都有,各家的叫卖话术(即广告词)绝对不互相抄袭、绝不雷同,内容各具鲜明特色,尤其是叫卖声耐人寻味、韵律十足,令人入耳难忘,仿佛要在耳朵里扎根落户,多少年想忘记也忘不了。你不妨听来一听。
卖红薯的:“干面甜——干面甜——户县的红芋干面甜!十块钱十斤,不甜不要钱!”,循环数次,声音清脆洪亮,起伏跌宕,甜字拖腔上场再下沉,感觉是条抛物线,似乎这嗓音是这干面甜的红芋吃出来的。
卖醋的之一:“香醋!香醋!大王的香醋拉来了!”,循环数次,声音高亢,底气十足,一入耳就感到空气里仿佛有了酸香味儿。
卖醋的之二:“卖醋来!卖醋来!xx村的醋来了,先尝后买”,循环数次,声音斯文却不失清脆,淡定执着,似乎并不屑与大王香醋相争,你先尝么,好不好再说买不买的话。
卖辣子面的:“卖辣子,砸辣子,现砸现卖!”循环数次,声音粗犷豪放,听起来你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偌大的石碾盘子上热烈地碾压着辣椒面,叫卖声里充斥着火辣辣引起的火爆,连空气里也弥漫着辣味,你要是听着,也许会打个喷嚏。
卖豆腐的:“豆~腐——纯手工豆腐来了哦!”循环数次,“豆腐”二字中有个小间隔,后面有个稍长的拖腔,听起来感觉那豆腐很筋道有样子。
卖鲜面条的:“宽面细面扯面拉条子,手工麻食面、饺子皮儿”,循环数次,前一句话是一口气拖腔着喊的,大约是说明这面条黏性好,值得信赖。
卖鸡蛋的:“鸡蛋,新鲜鸡蛋!谁要鸡蛋?”,循环数次,声音轻缓悠扬,大约是怕把鸡蛋磕坏了。
卖菜的:“卖菜来!新鲜蔬菜拉来了,西红柿、辣子、茄子、架豆王、洋葱,陕北洋芋,谁要菜来?”,声音平静,小心翼翼一个不落地报着菜名。菜的品种依四季变化会不所不同,有当季菜,也有反季节蔬菜、南方菜。
每隔几天,傍晚的时候,会有个中年妇女,骑着一辆后面带篷子的轻便三轮车卖豆腐脑儿,她的声音轻柔绵软又略带点力气不足,大约劳碌了一天累了,但却不失坚韧,“豆腐脑儿——油饼”,听起来让人心头一热,仿佛那热乎乎、嫩滑滑、香喷喷的豆腐脑儿已经入胃了,很是满足熨帖,吃了这一碗豆腐脑儿,晚上的觉也会睡得很香很甜。
还有卖农用肥的、修理安装纱窗的......但凡日常生活所用物品,没有卖不了的,只有想不到的。
走村串户买东西的人也同样很卖力地吆喝着,不同于“卖”字,而是叫做“收”,就是上门收购的意思。
——收次桃,收次桃!谁有次桃?xx元一斤。这是在猕猴桃园清园之际,来收购猕猴桃次果的。
——收鸡、收鸭、收鹅、收狗、收猫......这些是收购家禽和家养小动物的。
——收头发,收长头发——这是收购头发的,大概是长头发优先,特别强调一下。
——谁有旧家具?桌子、衣柜、箱子、板凳、椅子、窗子、门扇......这是收购七八十年代之前的原木旧家具。
——收旧电视机、洗衣机、冰箱、冰柜、空调、电风扇,旧手机、电脑、收音机、录音机,这是收购包括手机在内的一应旧家电。
——收麦来!收麦来!谁有麦?这是在麦收后收购小麦的,秋收后则是收购玉米,自然就是“谁有玉米?收玉米了”。
每年到了清明、阴历十月一、冬至、除夕这几个节点,就会有叫卖祭奠用品的,“烧纸、纸钱,香蜡裱,衣裳”,叫卖的同时,有的会播放佛歌音乐。
这些叫卖声,并不是开车拉货人现场叫卖,而是提前录好音,用各种扩音设备播放出来,有的音量颇大,有的则低沉,有的还会卡顿结巴,大约是电量不足或者是设备接触不良。
这样的各种叫卖声,每天都有一个或者数个在村子里穿街走巷巡演。有时候有生意,有时候一个生意也没有,转几个来回也就离村而去,再去下一个其他村子。有些时候,在同一条街,他们数个也会扎堆儿,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高亢的刚结束,一个轻缓的就紧接上了,有点串烧的味道;有时候几个不同叫卖声会重叠起来,颇似交响曲。
有些时候也有个别情况,比如说有人病了困了或者午休吧,想睡觉,刚刚渐入睡境,突然就被一声如打雷般的叫声惊醒——“卖辣子!砸辣子!现砸现卖!”,那声音里分明还带着呛人的辣味儿,就再也无法入睡了,只得叹口气。有月子里的婴儿,会被炸雷一样的叫卖声突然一惊吓,哇哇大哭,哭闹得半天也哄不安然,也许接连几天都会夜里哭闹,大人就会埋怨那叫卖声。好在这些都是少有的例外情况,毕竟发生这样刚好巧合的概率还是很小的。
天长日久,人们对这些叫卖声也是耳熟能详,大都能模仿几句作为闲聊谈资,小孩子们玩游戏时也能冒出一句半句。有人一听到自己想买物品的叫卖声来了,就急忙从屋里往外奔跑,可能那个院子比较深,等跑出门口,那个叫卖声就已经离去有十来米远,叫喊着听不见,紧跑慢跑也追不上,只好急得跺脚叹气。有时候拉来一车户县红芋,有人出来一看还不错,就会打电话相约其他人也来买,一起讨价还价,只一会儿功夫,一车厢的红芋就下去了一半。大王的香醋来了,有的人就会替左邻右舍代购数桶。邻居们白天外出干活,人不在家就买不上,只好托付留守在家的邻居们代买。这种买卖,既方便了留守在村子里不便外出去集市采购、又不会网购的群体生活急需,也解决了另一个群体的生存,还增加了乡村物资的流通,这也就是“存在就是合理”吧!
这些叫卖声每天在村子里人员少、冷清的时间段里响起,在村子的上空回荡着,从这条街穿梭到那条街,其实也给村子增添了人气和生气,或多或少冲淡了冷清和寂寞,成为村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杨利侠:女,西安市人,退休公务员,热爱文学,擅长表达情感,希望通过文字展示个性与内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