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汉口读书
文/杨敦如
一九五三年夏,我在洪湖老家读完了四年级。乡下小学没有高小,母亲托人顺便带我乘船到汉口姨妈家继续读书。姨妈叫李冬英,母亲跟姨妈是亲堂姊妹,姨妈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姨爹也姓林,是汉正街一家鞋店的店员,每月工资五十多万(元)。他们没有孩子。
我在汉口第十一小学读五年级。每天上学要走过青石板铺路的汉正街,右拐沿利济路向北走到头,过一条比较杂乱荒芜的马路就是学校。校园内有个大操场,教室在操场四周,教室门口有写着班级和班主任名字的牌子。我的班主任叫肖荷声,襄樊人,教语文。说也奇怪,她一年教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而其它教室传来的歌声则至今还在耳边:“选民证四角方,一颗红印蓋中央,不分男来不分女,个个公民有一张。”还有好听的“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真是引人入胜。看来不是老师教得不好,是我思想开小差了。
教算术的是陈老师,五十多岁。他讲四则运算和解文字题挺棒,还有过一次观摩教学。记得有次姨妈到一个经营水产的场地干零活,我也跟着去了。干完活领到工钱,几个人不会分配,我很快帮她们算出每人应得多少钱。我见姨妈面露喜色。
一学期下来成绩单上莫名其妙有三门功课不及格:历史、地理、自然。这些课以前未学过,听起来云里雾里稀里糊涂。记得一次历史老师提问我“孔子的主张是什么?”,我半天蹦出一句“孔子想做官!”老师问大家,同学们齐声响亮地答道:“恢复西周当年的一套做法!”咦,我怎么没听说过呀?后来才知道人家原来是春季班改成秋季班,这学期的课程他们已学过一遍。到下学期我就赶上并入了少先队。
和同学熟悉后,课间活动是很快乐的事情。参加最多的是“打毽子”。这里的毽子不是插鸡毛的那种,而是用毛线做的。扁扁的用毛线铜钱和一小长条铁皮把它固定在一起。然后用长方形硬纸壳折起两个角象乒乓球拍一样拿着打。向上抛打一次再分别和身体四肢腰背等不同部位配合向上打一次。还有对应的口诀,它们是:“恰、外、别、沉、西、坐、背、乌龙、搅水、扒拉、搬籈、地瘸”。一套玩下来,身体各个部位都得到放松。
下午放学走的是一条小点的街,路边有个小人书摊很吸引人。那时候钱是论几佰(分)几仟(角)几万(元)。一佰钱看两本,看新书要两佰钱一本。如果借回家看还要贵一点。电影片制成的小人书很好看,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故事真切,引人深思。演员白杨、陶金、舒绣文、上官云珠和吳茵等明星的经典镜头令人难以忘怀。手绘小人书的画面风格各不相同,武侠书上时常有一页画着行云流水,写着“光阴似箭如流水”。有的小人书画面美人物美故事也美,像嫦娥奔月。不知哪位画家会把人物画的总是苦着脸弯着背,还曲着手臂,比如孟姜女。
放学路上见过一个很恐怖的情景,有个人半坐半躺在墙角,周围围了一些人。我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这个人脸上面目全非,下嘴唇外翻,口水直往下流,皮肤黑一块白一块,眼睛是瞎的,鼻头没有了只看见两个鼻孔。人家问是怎么搞的,她说是日本人扔燃烧弹给烧的。她是在抗战时期日本人轰炸武汉时遭了难。这人以后怎么活下去啊!日本人太坏了!此刻耳边不由响起母亲教我唱过的一首歌:“日本鬼子的大炮轰坏了我们的家乡,打死了爸爸,拉走了我亲爱的妈妈。”一路回家一路想入非非:薛仁贵有一件风火衣不怕火烧,我要是有一件该多好,保护人们不被火烧。
一年当中学校组织了几次活动。看电影《白毛女》、《六号门》,还请来当时翻身忘本的典型刘介梅到学校做报告,参观了揭露外国教会在育婴堂残害中国婴儿的展览。那年过国庆节,学校和回国的志愿军举行了一次联欢活动。第一个节目是独唱,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男生站在舞台上,对身边站着的一个志愿军代表唱道:“我是一个小代表,代表全体同学来慰劳,慰劳我们最可爱的人,志愿军叔叔你可好。一问你们身体健康,二问你们家信可收到,三问你们精神愉快,四问你们日用品少不少。”这歌词平和温馨。我也参加了《北京—平壤》的大合唱。可当时一般人哪里想得到抗美援朝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学校推荐我们买过一本书叫《古丽雅的道路》,这是继卓娅和舒拉之后又一个苏联少年英雄的故事。书中反复出现基辅、第聂伯河等词汇。那时乌克兰和俄罗斯还是一家人。
姨妈住在汉口硚口区汉正街树德巷。巷道大约两米多宽。一边是纺织厂的高墙,另一边是两层或三层的楼房,也有简陋的平房和破旧的草房。姨妈租住在一栋旧楼房的底层。房东住二三楼。巷子行人不多,很少见有自行车通过。夏天晚饭后,人们把竹床搬出去乘凉睡觉,直到半夜再回到房间。这巷子虽小,但社会底层各种见闻不少。不见了那些骨瘦如柴的大烟鬼,妓女通过改造也参加工作了。警察上门收走了那些上面写着“丘乙己,上大人”等字样的长条纸牌。住草棚的一对年轻夫妻起早贪黑,干劲十足,准备要盖新房子。
汉口最有特色的“过早”是吃热干面。树德巷附近有个“一支手”热干面摊,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空着一只衣袖的男子。姨妈说他做的面一仟元一碗好吃。而我则天天早上到校园的小摊子上花伍佰元吃一小碗热干面。每次都是到摊子前递上钱看着师傅麻利地抓起一团冷面条放在竹子编的漏勺,伸进热水中翻抖一小会儿,拎出来把面倒在碗中,迅速从一排白瓷罐中舀起各种无色或有色浆水放进去,还有猪油和少许白色粉状物料,撒上榨菜末和醃胡萝卜丁,最后浇上稀稀的芝麻酱。接过碗来翻拌的时候就想往嘴里送了。吃完面要一点儿热水喝了很舒服。汉正街还有家点心铺叫作“汪玉霞”的,做的芝麻糖饼真好吃。
姨妈喜欢看戏,也带我去看。看过楚剧名家关绣彬和沈云陔演的《劈山救母》和《棠棣之花》。话剧《秋海棠》也曾轰动一时。汉口的“民众乐园”真好玩,一张不算贵的门票进去可以呆一天。随便看电影和杂技表演。我还在里面看过楚剧《白兔记》、越剧《红楼梦》、评剧《西厢记》等。我一直以为看戏就好像喝蜜糖水,看电影就像喝糖水,而看话剧简直像喝白开水。据说能演好话剧才是最好的演员,我却欣赏不了。
汉正街很繁华,晚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一些宣传画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我们热爱和平”,两个孩子抱着和平鸽,天真可爱,笑容可掬。还有一张“梁山伯与祝英台”,笑盈盈的,幸福美满,大概是为了配合宣传婚姻法吧。
姨妈带我去汉正街颇有名气的谦祥益老绸布店买布,请人为我做衣服,做了就让穿上。我很喜欢,不过心里最想穿的还是当时很时髦的列宁装。
这一年最大的悲哀是得知母亲病逝的消息。有一天姨爹突然对我叹口气说:“孩子,以后可要好好读书啊!”我以为是自己最近考试成绩不理想,惭愧地低下了头。那些天家里气氛很沉闷。春节过后姨妈哭着告诉我,“你姆妈已经不在了!才42岁,就这么丢下儿女走了!”我一面跟着大哭,一面还幻想哪天母亲能再回来。其实去年放寒假我就想回去,姨妈说“冬天枯水季节轮船靠不了岸,要走很远的沙洲,等明年放暑假时再说吧!”不料天人永相隔,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五四年初夏阴雨连绵,长江涨大水漫过了堤岸。政府组织人们在汉正街中间用草袋装泥土筑起一道长长的堤坝。
不知大人怎么商量的,姨妈决定放了暑假送我到南京父亲那里去。一天黑夜姨爹送我和姨妈到船码头。平时沿江码头总能听到瞎子们卖唱那苍凉的声音,这时静悄悄地只看见一片汪洋,分不清岸上岸下。灯光映在水里,像水晶宫。我们踩着水面临时搭的窄窄的跳板,一步步小心地登上开往南京的轮船。
朦胧中,好像又看见来汉口时母亲站在新堤码头送我的样子:轮船已经鸣笛离岸,母亲却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我,望着我。
作者简介:
杨敦如,女,1943年4月生,湖北人,本科毕业,文学爱好者。性格温婉坚韧,热爱阅读与写作,喜欢以文字记录时代变迁与个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