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纹里的相遇
——记浙江台州神仙居三日游
作者:墨染青衣
三月的风从括苍山脉南麓掠过时,我正站在神仙居游客中心的青石板广场上。背包带勒进肩膀的轻微痛感提醒着我,这趟独自出游的真实性。空气中飘着某种南方特有的湿润,混合着新叶萌发的青涩与远处石斛花田的淡香。电子票扫码的"嘀"声刚落,就听见一阵清亮的嗓音穿透人群:"安徽来的张老师是吗?我是您这次的地接导游,姓王。"
转身时,我看见一截藕荷色衣袖在人群缝隙里晃动。待她完全走出人丛,才发现是个约莫三十五岁的女子,马尾辫扎得极高,发梢随着步伐在脑后一跳一跳。她递来的名片上印着"王静"二字,右下角却用钢笔手写着"叫我王导就好",那"导"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要挣脱纸张束缚似的。
"马鞍山来的?"我注意到她普通话里偶尔漏出的皖南尾音。她眼睛突然亮起来,从背包侧袋抽出一包采石矶茶干:"尝尝!我每次带团都带些家乡味道。"塑料包装在她掌心哗啦作响,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她虎口处投下晃动的光斑。
景区接驳车沿着蛇形公路盘旋而上时,王导站在车厢前部,单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举着扩音器。她讲解时有个奇特习惯——每当说到地质年代,左手就会不自觉地在空中画螺旋线。"神仙居的火山流纹岩形成于白垩纪,距今约一亿年..."她的指尖在阳光下划出看不见的时光隧道,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滑到手肘,露出内侧刻的"随缘"二字。
"看那边!"她突然指向窗外。车正转过一个急弯,整片观音峰群突兀地撞进视野。那些黛青色的山岩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确实像极了一列垂首的菩萨。王导不用扩音器了,声音反而更加清透:"当地人叫它们'十指峰',说这是观音菩萨按在山间的掌印。"她把手掌贴在车窗玻璃上,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最后排的我身上,恍惚间仿佛真有云气从她指缝间流过。
下车点在索道站前的平台。王导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掏出个折叠旗杆,鹅黄色队旗在风中猎猎展开。她数人数时总要用旗杆轻点每个人肩膀,那触感让我想起小学班主任用粉笔头提醒走神的学生。"咱们今天走北线上山,下午南线下,全程大约..."她突然噤声,仰头望向开始滴雨的天空。几秒钟内,山雨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游客们惊呼着四散躲雨,王导却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她反而笑起来:"记得我说过的吗?在神仙居,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变出几件一次性雨衣分发,递给我时突然压低声音:"其实雨天的神仙居才最像仙境,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通往北海索道的游步道在雨中变成青黑色,石阶边缘泛起水光。王导走在最前头,不时停下来等掉队的老人。她的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有腰间那串钥匙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在路过一处不起眼的岔道时,她突然偏离主路,带我们钻进个岩缝形成的天然雨棚。
"这里本来不在行程里。"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从防水袋中取出保温杯,"但既然下雨,就给大家讲个关于'安排'的故事吧。"岩洞里有股苔藓的清凉气息,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昏暗光线中格外明显。故事很简单,讲她五年前还是马鞍山某银行的客户经理,有次带客户来神仙居考察,回程时大巴抛锚,滞留的三小时里她发现当地连个像样的导游图都没有。
"那天我坐在现在停车场的位置,看着雾里的山影,突然觉得比起数钞票,我更想数清这些山峰的名字。"她拧开杯盖,参片特有的苦香弥漫开来。洞外雨势渐猛,成串水珠从岩顶垂落,在她脚前形成一道透明水帘。"回马鞍山就辞了职,所有人都说我疯了。"她笑着摇头,发梢的水珠甩到我手背上,凉丝丝的。
雨稍小些时,她带我们继续上行。山雾被雨水搅动,像一锅煮沸的牛奶。王导的身影时隐时现,只有她腰间的钥匙声始终清晰。在某个转弯处,她突然停住,示意我们看右侧山崖——雨水在垂直岩壁上冲刷出千万条细流,整面山体变成流动的银帘,而几株倔强的杜鹃花正从岩缝里探出头来,花瓣上的水珠将坠未坠。
"这叫'岩瀑',晴天根本看不到。"她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得意。我注意到她牛仔裤膝盖处已经湿透,想必是刚才为找最佳观景点跪在了石头上。有个北京口音的游客嘟囔裤子湿了不舒服,王导立刻从包里掏出个迷你暖手宝:"贴上!我准备了十几个呢。"她分发暖手宝的动作利落得像在银行数钞,只是眼神温柔得多。
索道车厢缓缓攀升时,雨忽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隙,阳光如探照灯般打在下方山谷里。王导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衣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快看!云海!"只见乳白色雾气正在千丈崖下翻涌,无数峰顶如岛屿浮沉其中。她回头时,我发现她眼角有反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带团两百多次,每次看到的云海都不一样。"她说这话时,索道正好经过支架,阴影如琴键般从她脸上掠过。
中午在山顶餐厅吃饭,王导坚持帮我们每桌都点了当地特色的石斛老鸭汤。她端着碗穿梭于各桌之间,不时从别桌夹块笋干或腊肉添给看起来没吃饱的客人。有个上海老太太抱怨菜太咸,她立即跑去厨房要来碗开水,把每片菜叶都在水里涮过再夹给老人。"我奶奶也高血压。"她弯腰时,我看见她后颈处有个硬币大小的胎记,形状竟酷似神仙居的导游图。
下午南线徒步时,她走在队伍最后,说是要"防止有人被山精拐跑"。其实是在默默收捡沿途垃圾,她的双肩包侧袋渐渐鼓胀起来。在路过一处观景台时,她突然小跑上前,指着远处两座相偎的山峰:"那是'情侣峰',但我觉得更像母子。"她摸出手机给我们看锁屏照片——相似的构图里,年轻女子搂着个小女孩站在马鞍山采石公园的李白雕像前。
"女儿十岁了,跟我爸妈住在马鞍山。"她拇指摩挲着屏幕,"每次看到特别美的风景,就想她要是在该多好。"山风突然变大,把她的话吹散了几分。她迅速锁屏,从包里抓出把糖果分给大家:"补充能量!接下来要爬'天梯'了。"
所谓"天梯"其实是段近乎垂直的钢架阶梯。王导守在入口处,给每个犹豫的游客打气。轮到我时,她突然问:"张老师写诗是吧?"见我惊讶,她笑着指指我背包侧袋露出的笔记本:"看到你上午在岩洞里记笔记了。等爬到顶,有个地方你肯定会想写几句。"
攀登过程比想象中艰难。铁梯随着脚步轻微震颤,山风从钢架缝隙中尖啸而过。王导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正给恐高的游客讲当地山民采药的故事。她说从前药农会在腰间系绳子,另一头拴在崖顶树上,"现在咱们有安全绳,比他们当年安全多啦"。她的比喻有种奇特的安抚力,让人想起生命终究是系在某种更牢固的东西上。
登顶瞬间,豁然开朗。我们站在个环形悬空平台上,四周是360度无遮挡的云海奇观。王导说的没错,这里确实让人想写诗——云浪在脚下翻滚,阳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云面上,形成一群翱翔的剪影。她悄悄站到我旁边:"像不像站在天空的背面?"没等我回答,她又去照顾其他游客了,只留下这句话在海拔八百米的空气中轻轻震颤。
下山路上,她在队尾哼起黄梅戏。曲调婉转,与山涧流水莫名和谐。我问她是不是常唱,她摇头:"就这首《天仙配》熟,我妈是马鞍山黄梅戏剧团的。"她突然停下,从路边捡起块布满孔洞的石头:"火山石,轻得像泡沫。"她把石头放在我掌心,确实轻得反常,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走。"带回去当纪念吧,神仙居的石头会呼吸。"
傍晚入住山腰民宿时,王导挨个房间检查热水和WiFi。我的房间窗户正对峡谷,暮色中可见归鸟盘旋。她敲门送来杯热姜茶:"预防感冒。"茶杯下压着张手写纸条,是明天日出时间和观景建议。字迹工整得像财务报表,内容却诗意盎然:"如果云雾合适,你会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投射在云层上,周围还有彩虹光环,佛家叫'佛光',我们导游私下叫'山神的拥抱'。"
入夜后,民宿露台突然热闹起来。王导不知从哪搬来台投影仪,正给大家播放白天她偷拍的花絮。镜头里的我们或惊叹或疲惫,她却总能抓住最生动的瞬间:北京大爷对着岩瀑张开双臂,上海老太太第一次尝野莓时皱起的脸,我站在天梯中途回头张望的表情。播到我时,画面突然定格,原来她拍下了我在山顶平台摸出笔记本的刹那。
"这张我要私藏。"她飞快按过,却有个眼尖的游客起哄要看她手机相册。推搡间,手机相册里滑出张陈旧照片——年轻的王导穿着银行制服,站在某个写字楼前,笑容标准得像培训手册范例。她迅速锁屏,但那种程式化的微笑与眼前这个马尾辫女子已判若两人。
山里的夜格外安静,只有露台上几盏太阳能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大部分游客回房后,我发现王导独自趴在栏杆上,手里捏着个小布袋。"马鞍山的土。"她察觉我的目光,把布袋递来闻——干燥的泥土气息中混着淡淡的铁锈味,"采石矶公园后山的,据说含铁量高。"她没说为何随身携带故乡土,但布袋边缘已经磨得起毛,显然有些年头了。
"其实当导游第二年就想回去了。"她突然说,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山影,"有次带团遇到暴雨,整团人困在步道上,我穿着雨衣来回跑了七趟接送老人孩子。晚上发烧到39度,抱着马桶吐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银行食堂的热汤。"夜空中有流星划过,她没许愿,只是把布袋攥得更紧了些,"但第二天早上,有个北京老太太专门等在酒店门口,塞给我一包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丸。"
她转动着腕上的镯子,"随缘"二字在月光下时隐时现:"后来就想通了,在银行数钱是过日子,在山里数台阶也是过日子。但在这里..."她指向黑暗中巍峨的山影,"我至少能决定今天让多少人看见美好。"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