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弯弯
A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接我,更没有想到会是他。
“你好,没想到新来的老师是你”。
他握着我的手说,声调平和。而我却十分激动,从我的回答中,我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早晚是要和他见面的,但没有想到是现在。
时间像流水,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五年前我我流着眼泪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流着眼泪回到了这儿,同样的泪水所包含的思想感情是不同的,我怎么能不激动呢!
路还是那么窄,仍不能并肩走两个人。他提着我的背包行李大步走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走得很快,我有些跟不上他。
路是熟悉的,路旁的一草一木一石也是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我曾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八年,和现在一样,他在前,我在后。所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边走边说,有说有笑,谈他的理想,谈山区的发展前景,并时而转过头对我笑笑。记得那年冬天,雪是那样的大,把路全都遮盖了。他拉着我在风雪里走着,艰难地走着。一不小心我们摔倒了,顺着山坡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山沟里。
“爬上去”。他像个冲锋的战士,喊着又冲上山坡。我也跟着他冲上去,但又滑了下来,而且把他也拖了下来。如此几次,最后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沿着山沟走,结果多走了二十几里路。但我非但没有感到累,反而很高兴,多走这二十几里是值得的。
B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新来的老师是她。
五年前,她不听我的劝阻,和其他同学一起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穷乡僻壤,回到了城市。如今,她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要知道是她,我会不会来接站呢?也许不会。
再次见到她我激动极了,尽管我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剧,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到那跳动的声音,我自己是听到了。她的归来使我早已平静的心头池水又泛起了波澜。往日的时光又闪着光彩、跳着音响、带着欢声笑语、带着泪花和啼叫、带着迷茫的苦恼和追求的喜悦向我涌来。
……啊,八年,我和她曾在这条小路上共同走了八年,和现在一样,我在前,她在后。有的时候,还得我拉她一把,每当这时候,她总是微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彩。那时候她是个调皮、任性、直率的姑娘,一点点小事儿会使她流泪痛哭,也会使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有一次全大队的领导干部和全体知青在一起开会,由老贫协传达了上级最新指示精神,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我开玩笑地说,“扎根、扎什么根?让我和谁扎根”?
“和我呀!”她在一旁大喊了一声,整个会场顿时热闹起来。我红着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看着我,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充满了异样的神情,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挑战,好像在问“怎么样?可以吗?”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她。记得那是个大雪的夜晚。会后,我们往回走,在这弯弯的小路上,她摔倒了,我去扶她,不知怎么我也摔倒了,她躺在我的怀里轻声地说,“我爱你,永远、永远”。
……
现在,在这条路上,她是否还需要我呢?我在前面走也许会使她感到太快、太累吧?她有她自己的步伐节奏。
A
我跟在他的后面走着。他很少说话,不论我问他什么,他都是短短的几句:
“不错”
“挺好的”
“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真不知道他在想啥。听说我走以后,他和贤妹子结婚了,我多么想知道这方面的情况啊!五年前,我要是不走的话,我早就应该成为他的妻子了。为什么不呢?
“我们也回城吧”,五年前的一天,我对他这样说。
“回城”?“想离开这里了”?“不是说好在这儿干一辈子么”?
说实话,当时我是真心想离开这里的。这里太苦了。八年过去了,一切像是梦一样,什么“大有作为”呀,“扎根农村干革命”啊,统统错了,我们上当受骗了,被彻底遗忘了。如今同学们都走了,都回城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不,我们没有被遗忘!”他说,样子很激动。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都没有忘记我们,这里需要我们。想想看,成千上万的知青一下子涌进城里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又会干些什么呢?城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位置了,而这里需要我们”。
“别走了”,最后他请求着。“学校的孩子们需要你,这里也有事业”。
……
我始终没有说服他,他也未能说服我。我走了,带着八年的苦和乐,带着不舍的离别情,带着迷惘和不解,带着抱怨和盲目,走了。记得我把最后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是那么样的伤心,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
“走吧,全都走吧”。他低声说着,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
我走的那天,他来送我。我多么希望他说点什么呀,可是他没说,一句话也没说。
B
哦,她还记得老康大叔。可是我怎样回答他呢?如今的老康大叔已经不是当年积极倡导、四处筹款办学的老康大叔了。他现在经营着自家的木耳栽培场,对学校的事儿、对村里的事儿已经不那么关心了,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了。
看来她没有忘记这里。这里的一切她都记得,不是问这儿,就是问那儿。可是她还记得我吗?记得我们之间的友谊吗?
十三年前,我们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家乡,来到这偏僻的穷山村,用我们的双手、我们的汗水、我们微薄的捐款,和社员们一起办起了山村有史以来第一所学校。
“同学们,请坐好,咱们开始上课啦”。静,富于诗意的静,只有林中早起的小鸟发出优美的叫声。开学的第一天早上,她面对着树林做着她第一堂课的试讲。她是个称职的老师,第一天就赢得了孩子们的喜欢,她有征服孩子们心灵的天赋。
“你怎么还没回家”?那年寒假,同学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我这样问她。
“那你怎么还没走”?她反问我。
“我不回去了,在这儿照看学校,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那我在这儿陪你”。
……
雪从中午就开始下了,在树枝上集结了一层冰,藓苔一样鲜亮亮的;在落叶上铺了件银色的薄衣,浣纱般朦朦胧胧的;在路上撒成了又白又软的地毯,宽阔无边。雪花并不大,静静地下着,除了雪花落到树枝上、打在玻璃上的轻微摩擦声,没有一点别的响动。
我和她隔着小小的炕桌面对面坐着,都不再说话了,微弱的煤油灯光把我们的身影映在土墙上。火炕热乎乎的,令人暖暖的;灶台上大铁壶里的水不知烧开了多少次,“吱吱吱”地响着,壶嘴喷着白白的蒸汽。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忽然间,在这几分钟之内,我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这种亲近的感觉就表现在这种默默无言中,凝聚在沉静相对的目光里。但我们谁也没有说出那句神圣而难以启齿的话。
我们的友谊,一种新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而且一天天加深。虽然这里很苦,而我们都很快乐,因为这里有青春,有希望,有我们共同的事业,还有我们的爱情。可是一切像梦一样,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同学们先后回城了,最后她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记得那天我送她,在这弯弯的小路上,我扛着行李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路没有话语,直到最后分手,她眼含着热泪,久久地握着我的手,但仍旧一句话没说。我失望极了。
A
“回城后,你的生活好吗?”
他在问我,语调仍是那样平和,脚步还是那么快。
让我怎么回答他呢?说“好”吗?还是回答说“不好”,或者说“较好”。不!这可不是几个字能说清楚的。五年啊!一年在家待业,四年的大学生活,既有迷惘、痛苦、失望和抱怨,又有探索、追求、奋进和喜悦。这一切的一切,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他说。事情往往是这样,经过迷惘中的探索,经过曲折中奋进,回过头来重新认识它的时候,才会深知它的意义和价值。所以,今天我又回来了,回到了我曾经生活战斗了八年的地方,回到了五年前我离开过的地方,因为这里需要我们,这里有我们未尽的事业。
B
她变了,确实变了,变得更成熟、更深刻了。五年前她带着抱怨盲目地离开了这儿,今天,她带着新的认识、怀着新的激情又回到这儿。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要知道她能回来,我也许会等她。为什么没等呢?
“让她走吧,有我呢!”五年前她走后,贤妹子这样认真地对我说。从那以后,贤妹子走进了我的生活。慢慢地我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美,就像我喜欢这里的山岭、天空和小溪。我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因为她和大自然一样,坚实、健康、宁静、自足。不久我发觉,她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了。我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了新的爱。
A
这条路可真长,弯弯曲曲的没个尽头。绕过了小水库,又爬上一座山头,才刚刚看到那绿树丛中的学校。这是我工作了八年的学校啊!
学校和我在的时候相比破败了许多。八间教室只有两间用着,其余的全都上了锁;教室的门窗都破旧了,有的没有了玻璃;空着的教室里,地上、桌凳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显然长时间没有用了;东边靠水井的地方,一段围墙已经坍塌了。除了那长得更加浓密的绿树丛,整个学校毫无生机。这就是我曾经工作了八年的学校吗?我的心中隐隐泛起一丝疼痛,有些失意或者说有点悲哀,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B
她好像流泪了。对,她是流泪了。一定是看到学校如此破败而伤心了。是啊,怎能不让人伤心呢?往日的学校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儿不缺你们几个劳动力,去教孩子们念书吧”!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队长老康大叔这样说,“这儿也需要文化人”!
十个月,整整十个月的时间,学校办起来了。那八间教室是全村贫下中农和我们一起用工余时间挖土打墙建起来的;那粗糙而简陋的桌凳,那木板拼接的黑板,那少得可怜的教学设备,都是大家捐款购买的。虽然条件很差,设备简陋,但整个学校日日书声琅琅,处处笑语欢歌,充满了朝气,一片生机勃勃。可是正当学校不断发展壮大的时候,随着同学们的离去,学校开始变了,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一切,我怎么对她说呢?
A
怎么没看见老康大叔的那条大黄狗?啊,他说过了,老康大叔已经不再管理学校了。
变了,学校的一切都变了,变得破败而荒凉了。这是为什么呢?怎样解释这一切呢?
“这怨谁”?当我问他学校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我气哼哼地说,“同学们都走了,最后你也走了,这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老师,你让我怎么办”?
他的话带着一股怨气,像是在怨我,又不完全像。
“另外”,他接着低声说,“现在很多人都只让孩子帮家里干活挣钱,却不让他们上学”。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悲伤,看上去比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还要悲伤。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有沉默。也许我当初真的不应该离开这里。可是,这能怨我吗?
B
这当然不能怨她,也不能怨那些离去的同学们。那么究竟怨谁呢?我也不知道。这也许是时代的错误,还是让历史去回答吧。我所高兴的,是她又回来了。她现在的来和我们当年的来是不同的。现在比那时更自觉,更坚定,更少盲目和狂热,相对增加的是成熟和自觉。这也许就是哲学上讲的“螺旋式上升”吧。
A
到了,终于到了。那三间土房——当年的青年点,现在就是他的家了。那是谁?站在门口的那是谁?没错,那是贤妹子,显然她现在是这里的主人。看来这是个幸福而和谐的家。我真后悔自己的离开,为我的爱情,为我的事业,因为这两者是紧密相连的。好在我又回来了,虽然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但事业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作者简介:吕家立,笔名下午茶。七旬老者,务过农,做过工,大学毕业进入机关,写了大半辈子公文。闲暇时喜欢写写工作以外的闲情、小事、凡人。早年偶有诗歌、散文见诸报端;著有散文游记《窗外的风景》、诗歌集《心灵的风景》。退休后作品常见于《中国诗歌文学精品》旗下《作家美文》《作家选文》等网络文学平台;相关作品曾4次入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微刊作品联展》(第12、64、67、76期);曾入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最受读者喜爱作者名录(第2期)、人气作者名录(第7、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