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二三事
文/李嘉豪
暮色压下来时,山坳里的金坪乡像一枚被遗忘的琥珀。耳机里的旋律裹着冷风,我站在校门口的石阶上,望着远处错落的灯火,忽然想起柴静在《看见》里写:“有些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因一通校友电话峰回路转,我们很幸运地联系上了校长开展推普课堂活动,曾校迎上来时衬衫袖口沾着粉笔灰,眉眼间是年轻人特有的热忱。
“叫学长就行!”他笑。
我们跟着他穿过新漆的走廊,路过贴着民族卡通画的玻璃窗,听他说起这所小学的“家底”——166个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父母的名字刻在遥远的安徽、浙江,或是更陌生的城市。
推普课堂最终成行,竟比想象中容易。三年级的教室里,孩子们仰着脸,像一簇簇向阳的向日葵,快门声里,他们的笑容被定格成“成果”。
曾校长很热情地邀请我们留下来吃午饭,午饭的食堂像个喧闹的蜂巢。铝皮餐桌旁,我注意到一个很安静的男孩——鼻尖结着暗红血痂,米饭一粒一粒数进嘴里,仿佛吞咽的是某种隐秘的疼痛,他叫天越。
“鼻子怎么伤的?”我问。
“常这样。”他垂眼,衣角被抠出毛边,“奶奶说堵住就好。”
话音未落,一个鼻血汩汩的男孩跑过,血珠溅上我的笔记本。天越声音更轻了:“那是我哥。”
阴影里,兄弟俩共用半包纸巾。哥哥的校服领口撕裂,弟弟的指甲缝嵌着泥垢。问及伤痕,周围孩子突然沸腾:“学校的‘黑鹰集团’专打人!”“老师看见也不管!”
喧嚷中,天越突然抬头:“你会写出来吗?”
我喉头一哽。《看见》里写:“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此刻的真相是什么?是留守的痛楚凝成血痂,还是施暴者的拳头早被默许为成长的代价?
临走前,我撕下访谈提纲的一角。天越递来的铅笔削得极尖,像一根倔强的刺。“如果没人帮你,打这个电话。”话出口我便后悔——我又能承诺什么?队友正在操场分发糖果,做最后的道别,包装袋的窸窣声中,有人小声啜泣。
队友望着操场喃喃:“我想报名西部计划。”
“道德不是假想敌,道德是你心里那条线。”可我的线在哪里?当调研报告成为绩效考核的筹码,当同情止步于一篇光鲜的推文,那些血痂与拳头,是否会永远封存在金坪的暮色里?
回程的车上,孩子们的身影渐成黑点。天越始终站在校门口,像一株瘦小的芦苇。我忽然想起罗曼·罗兰的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它。”而我们这些过客,连真相都尚未托稳,便仓皇地交出了虚弱的慰藉。
车窗起雾了,我伸手一抹,看见自己的倒影与山峦重叠。相逢的意义是什么?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而此刻,我宁愿相信那张皱巴巴的纸片,能在某个血色的黄昏,成为一粒渺小的火种。
作者简介:
李嘉豪,江西省赣州市人,赣南师范大学新闻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