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九月菊
文/尚金恒
第二十章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刘禹锡
在医院。单位的大多同志在等候。
亲戚、同学、朋友们在期盼。
满目泪眼,一片哭泣。
陈刚走下车,便双腿一软就跪倒了。大家急上前将他扶起。陈刚强忍着站起,跟大家一一握手,口中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大家的一片热心。
耳边响着:辛苦了,节哀!节哀!你尽心了。
陈刚和大家打完招呼,只听众人喊喊叫叫商量着如何将尸体搬下,赶快放入冰柜,天气太热,以防发臭有了异味。
陈刚木呆呆站在院中间,仿佛一棵枯死的老榆树,他微弓着腰,双眼睁得很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在一遍遍搜寻,人们看到他那木呆样,想是不是精神上受了刺激?要不怎么一句话不说的发呆。
他的目光又将全院所有角角落落扫了一遍,看那痛苦的表情,显得很失望。只见他裂了一下嘴,连续闭了几次眼,轻轻摇了一下头,口张开没听到说什么,连续张了几次,仿佛要大喊什么。
突然,只见女儿婷婷从车边走来,大喊一声,爸,便一头扑进陈刚的怀抱。父女俩紧紧抱在了一起,爸爸,爸爸,女儿哭得泣不成声,陈刚木木地在女儿后背用手一下又一下拍着,边拍边喃喃自语:不哭,不哭,有爸爸在,一切困难都能克服,你妈妈人虽走了,但她的精神没倒,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永远还是我们家的一员。
有些女士不忍看下去,便走上来劝:姑娘,别哭了,黄泉路上没老少,有啥办法,你和你爸爸都尽心了。快陪爸爸去休息吧。看,爸爸都累成啥样子了。
姑娘,快别哭了,今后你爸爸全靠你了,看!这些日子人都累成这样了,快去陪爸爸去洗把脸,刮刮胡子,这面我们有人照顾,你陪爸爸放心去吧。
娃娃,别哭了,一切都不由人的,妈妈不在了还有爸爸,以后工作了,好好孝尽你的爸爸吧,你爸爸难下了,中年丧妻人生大不幸啊!
娃娃,听话,快去陪你爸爸回家喝口水去,看看嘴上都堆满了干皮,烧起了水泡。
姑娘,猛地清醒了。爸爸从昨天到今天,米水未进,都有点站不稳了。她即刻脱出爸爸的怀抱,抹干眼泪,深情地说:爸,快走家里去,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看了人人心中都难受。
陈刚听了女儿的话,苦苦笑了一下,那无神的双眼又开始四处搜寻,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叫他,又似什么贵重东西丢了,他必须找回。一次次,一遍遍搜寻,搜寻着。
老哥,苍天不睁眼啊!这些可把你给害下了。这不人财两空吗?这不人财两空吗?说着好友建国扑到了跟前,紧紧抱住了陈刚单薄而瘦弱的身子。两个男子汉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在场的男女老少,无不泪水盈盈,唏虚感叹。感慨万千。
建国哭着将六千元钱掏出说:没治,节哀吧,钱我给你准备好了,先打发人家远路上的司机走,其他事我们慢慢商议。
从西安来的救护车已停在门外,陈刚走过去对司机说:师傅,这是你的租车费,你点点,说着将钱递了过去。
司机接过钱点了点说:好,我给你开张发票吧。
陈刚说:不开了,这没法报销。
司机说:那我就不开了。陈刚说:老哥,你千里迢迢把我们送来,我很感激。本想好好招待你吃顿饭,可现在没办法了。现我们到小饭馆随便吃点,压压饥,这份情以后再补吧。
司机说:不了。不了。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我们心中也很难受。一看你和你娃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哭哩。你多保重,我们自己随便吃点就赶回去了,不麻烦你了。
送走司机,陈刚在女儿的陪同下,向自己的家走去,路人一个个都在用惊奇的双眼观望,陈刚的衣服皱而脏,满嘴都是烧起的火泡,满脸的胡茬四处铺展,头发乱而脏,走路有点不稳,双眼无神,整个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单元的铁门打开,陈刚犹豫地不敢进去。这可如何面对老岳母?如何向老人交待?人家就这样一个独生女,临死为娘的没见上一面,是何等的凄残?作为母亲,打击是多么的大呀!老伴去世的又早,姑娘又这样英年早逝,老太太精神上能承受得了吗?
爸。进门啊。姑娘不解地摧促。
好。让我少歇口气,我的心有点慌。说完陈刚慢慢靠墙蹲了下来,蹲下后,陈刚想:见到老太太若像以前一样,泼口大骂起来怎么办?或者打我的脸怎么办?说一千道八百,人家姑娘不在人世了,从做母亲的角度说,人家有什么过激的行为都应是合理的,也是能够理解的。
爸,我扶着你,慢慢上楼吧,姑娘又说。
好。我们上楼。陈刚缓缓地迈向楼梯台阶。
五层楼上的好费劲啊,陈刚觉得走了一个世纪。他喘气,他流汗,他全身发抖。要不是姑娘死死搀住,他可能就要倒了下去。
进门后屋里人很多。陈刚双眼睁大,木呆呆观望,全身无力地搜寻岳母大人,并等待老人家的哭诉和辱骂。陈刚脚步轻轻移到餐厅,恰好老人家从厨房走了出来。四只眼珠一碰,大家只听重重的“扑嗵”一声,只见陈刚已双腿着地,跪在了岳母大人面前。在场人皆惊,一个个停止了手中正做的活儿,走动的停止了走动。唰!人们一下子都围了上来,都以为陈刚晕倒了。
突然就暴发出陈刚那声嘶力竭的哭诉声:岳母大人,老外奶,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把你姑娘救下,我该死!我该死!你打我骂我,我都接受。我深知你作为母亲,作为独生姑娘的母亲,你心中是多么的痛苦啊,我陈刚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惩罚我吧!我心甘情愿接受。
此刻,老太太显得很平静,也很理智,只见她颤抖着双手,将银白的发丝向后理了一把,伸出多皱而颤抖的双手,浸着泪水,慢慢弯腰,轻轻拉住陈刚的手,深情而悲伤地说:起来,起来,女婿我不怪你,你该尽的心都尽了,该花的钱也花了,只能说她姑娘没命,就活这么几天人,我为娘的谁也不怨。你振作起来,给办理后事吧,今后你跟婷婷还要活人,还要吃饭,我的小孙子还全靠你哩。
说到此,对站在一旁的婷婷说:娃,快扶你爸爸起来,让洗把脸,给换身衣服,有好多事都等着他去做呢。快扶他起来,快扶他起来。说完老人已颤抖得站不稳了。
众人也劝:起来吧。起来吧。我们都看见了,你该做的都做了,心已尽到了,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姑娘也抽泣着说:爸爸起来吧,要不,我和外奶看到你这样子,心里更难受的。
陈刚头额着地,双手合十,给老岳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碰得地板砖在咚咚震响。在姑娘的搀扶下他慢慢站了起来。一一向众客人问了好,并表示了谢意,然后在姑娘陪同下,去洗脸换衣服。
电话通知了老家。
下午六点老哥带着一侄儿从老家赶来,免不了一场痛哭。而后老哥告诉陈刚,老家那边取穴的,抬棺木的,都已安排好了,做席招待客人的师傅也已请好,你只管忙这边的事就行了。
所有人都忙了起来。但玉珍的单位从领导到一般干部显得不怎么尽心。在搭建灵堂时,主要是亲戚和陈刚单位来的人。
小舅子自从下车到现在再没谋面。晚上要有人去守灵堂,没人去咋办?玉珍的一叔叔已五十多岁了,主动提出去守,最后陈刚的老哥说:他和侄儿也去。三人走后,陈刚心中不知为什么急得发慌,天黑时他也去了医院灵堂那边。
守灵之夜。
灵堂外边的花栏木椅上坐着玉珍的叔叔,陈刚的老哥和侄儿,最西边坐着陈刚。六月的天气显得闷热,一股一股热浪压来,使人有点难受。陈刚让小侄儿去买来一些面包、矿泉水、几盒兰州烟,他们几位要度过这漫漫长夜。
俗话说:西北的气候、早穿皮袄,午裹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确实是这样,中午烧烤厉害,待太阳一落西山,待到下半夜,气温便慢慢地降了下来,到夜幕沉沉盖下时,人在外面还感到有点凉意。天,显得深而蓝,满天的繁星都在闪眼,银河系横在天边,茫茫的太空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那里面藏了多少秘密,谁人也无法探清。人间一天,天上十年。一股冷风突然从平地刮起,将地上的纸屑和杂草吹了起来,那旋转的小小风柱,一下一下旋转着进了玉珍的灵堂,陈刚的双眼一直盯视着风柱消失在灵堂门前内。
玉珍的叔叔说:今年又是个旱年成。
陈刚的大哥说:我们那全晒光了,只有几亩水浇地能收几斗粮食。
玉珍的叔又说:多亏现在政策宽松了,能出去打工挣钱了,要是以前,又得拉上打狗棍到外地去要饭吃。
陈刚大哥说:就是,现在吃饭的粮还是有的。旱个一半年没多大关系。
玉珍的叔对陈刚侄儿说:娃子,你今年怎么没去打工啊?
侄儿说:去了,在新疆吐哈油田上干,妈妈病了来看一下,正好遇上这事,就和大伯来了,等丧事办完就走。
玉珍的叔又问: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吗?
侄儿说:也行,吃喝除过,能净落一万多元钱,最主要的是能锻炼人,能见世面。
玉珍的叔又说:看,你们年轻人,跟我们想的就是不一样。
陈刚的老哥说:时代不同了,我和你老脑筋,人家年轻人,跟我们想得就不一样。
侄儿听了微微地笑。
陈刚拿过面包、矿泉水让大家吃。
点上烟,玉珍的叔,狠吸了几口,将身子转向陈刚问:陕西那边,今年旱不旱?
陈刚说:叔,我那知道这些,整天在医院忙,不是取药,就是陪着去透析,大街上都没去过,不要说了解农村的情况了。
唉!玉珍的叔长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不由人啊!你说这丫头的命,姑娘大学一毕业,该享清福了,结果没享福的命又走了,多可惜啊!这都是命啊!女婿,今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姑娘又不在身边,有个头痛脑热,连递口开水的人都没有啊。
老哥眼泪汪汪地说:我这弟弟,命就苦得很,刚生下不到一岁,父亲就去世了,老妈带着我们一个姐姐,五个儿子奔命。上高中那阵,夏天没件单衣穿,中午吃完饭,汗从后背往下淌,急急跑到宿舍,脱光衣服快快躺在土炕上,要不人热得受不了。高中毕业回到家,写新闻稿被省报看上了,要让去省上培训,县上通知来,可没一分钱的路费,我只好去别人开的小煤窑背煤,挣了几十元钱,才去了省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姑娘也快成才了,看!妻子又丢下他去了,半路上丢下他,一天天老了,我们又不在跟前,这一个人的日子可咋过呢?说着老哥双眼流出了热泪。
陈刚听着老哥回忆往事,心酸酸的也跟着流起了眼泪。
玉珍的叔接着说:女婿,走的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的人还得活下去,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陈刚泣泣地说:没什么打算,先把姑娘供的大学毕业,其他以后再说。
玉珍的叔又说:我有这么个想法,姑娘上学一走,你一个人住,现在的房子太大,你岳母、小舅子住的房子小,一家五口人住在那房子里有些挤,不如和他们换换,大家都方便。
一听此话,陈刚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加思索地大声说:老辈子,你这话是谁让你说的?陈刚愤怒了,现在死者尸骨未寒,还没盖棺入土,病人做手术,你们一个个装聋作哑,一分钱都啥不得出,把亲情、良知都丢到了天外。今天你们却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真是可恨而可耻!我就是把房子捐给福利院,也不会换给你们的,在利益方面我和你们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想到此,陈刚愤愤地说:老辈子,你去告诉他们,
其一,就目前我还不想死,就为这个没娘的姑娘,我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其二,我们俩口子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就挣下了这套房子。我就等明年姑娘毕业工作联系到哪,如在家乡工作,我就将房子交给她,如在外地工作,将房子买了她把钱拿走。
玉珍的叔一看陈刚的态度连说:没啥,没啥,我就说说,你别太当真。
老哥也说:亲是亲,财是财,怎么能混到一块呢,我弟为买此房到处都借账,我卖羊的钱都添给他了。房子的账没还完,谁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命苦啊!
玉珍的叔很适度地转了话题:现在农村,活起死不起呀,一个丧事办下来,没一万多元钱,花不下来呀。
老哥说:就看怎么个花法,有钱人家讲排场,就花不下来,像我们穷人,买套衣服,做个薄板棺材,请上三个道士吹打一下,乡亲们帮的抬埋了也就行了,几千元钱也就下来了。
侄儿插上说:听说有个大老板,她妈妈死了,烧的是一张一张的壹佰元真钱,而不是阴票子(冥币),结果叫公安局以毁坏人民币罪给逮捕法办了。
大哥说:那都是烧包,烧的不行了。
转眼,时间滑到了凌晨三点。
陈刚躺在椅子上叹气,大哥看着说:你去那间值班室少睡一会儿,我们在这看着就行了,都待在这里也没啥事。
玉珍的叔也附和:就是,去吧,歇缓一下去吧,明天的事就更多了。
陈刚起身,侄儿给递了一瓶矿泉水说:给小叔,带上一瓶水,渴了喝。
陈刚走了。小侄子躺在另一只花栏椅上睡着了。
俩位老汉边抽烟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农村的事情,如儿子不孝,媳妇不善,孙子不听话,地不上化肥庄稼就不长,蔬菜不打农药就叫虫子全吃了,粮食卖不上好价钱,摩托车、农用车碰死的人太多等等。
在沉沉的夜幕中,两支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伴着两位老人在拉着无主题的家常。
陈刚来到值班室,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洗脸盆架,一破旧的长沙发,再无其他东西。陈刚躺在床上想睡会儿,但怎么都不能入睡,双眼涩涩的,大脑昏昏的,一件件一桩桩事都纷纷涌入大脑,要想要干的事太多太多了。突然脑海中跳出了那个心愿,在玉珍入土前,我要为她写篇祭文献在灵前。
陈刚将随身带的小包打开,取出那记满借账名单的笔记本,开始撰写祭文。
维公元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夫君陈刚、姑娘陈婷谨以灯火之明,香烛之烧,纸钱冥币之化,水酒之奠,五谷盒食之供,致祭于爱妻、慈母之灵前曰:
贤妻幼生农家,性情内向持稳。不善言笑拘谨显,聪慧一般贤良妇。尊长爱友为他人,邻里和睦相处好。同情弱者成天性,他人有难均助之。四邻八乡口碑颂,高中毕业献青知。执教传颂文明史,循循善诱启蒙童。成绩累累人才出,上级表扬同事赞。慧眼识玉珠,选拔机关队伍里。干一行爱一行,行行成为状元郎。行事有规范,收发条理清。归档整案明又细,书写练笔强须眉。一手隽秀硬笔字,那位男儿敢轻视?一身正气坦荡荡,工作理家育子女。关心丈夫无微至,严教子女有尺度。夫君健康事业成,女儿成材母开心。工作五载便退休,安度晚年乐悠悠。病魔缠身空身去,亡魂警示全家寒。苦命如灯忽吹灭,家中有事可问谁?弱身抚女全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春宵苦短日暮起,从此夫君依谁去?
可怜从此败如絮,怎能了却拳拳心?夫君掩面泣成声,回看哀哀泪连襟。黄埃尘尘风萧索,祁连山下脚步行。大地无光月色薄,黑河水碧北山青。夫君朝朝暮暮情,守灵见月悲伤心,闻听木塔断铃声;父女相顾泪沾襟。你去何时才家归?房间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怎成眠?微微星河欲曙天。悠悠生死别经年,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别音容两渺茫,夜夜长把妻忆想。却喜梦里偶相遇;怎禁醒后各分离。但愿好梦留人间,却道梦里寻妻难。上天无地都寻遍,如何缘情见妻颜。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纷纷溢清寒。人间阳世恩爱绝,嫁到天国日月长。回头下望人间处,不见爱妻见孤独。临别依依重寄词,词中奥秘你我知。年年月月仍不离,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若有阴暝,爱妻、慈母之灵受我们父女爵食,收我们纸帛,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祭文写完,陈刚心潮起伏,夜不能眠。他想得很多很多。今后一个人孤孤单单怎么度日?玉珍得病期间,一天忙忙碌碌,精神上感到很充实,总觉在为我的亲人在奔忙,既使向人求情下话,看别人的冷脸,但总是在为我的那个目标在奔波。可,现在斯人已去,阴阳相隔,后天棺木已入土,你为谁去奔忙?如若有钱为谁去花呢?玉珍啊玉珍!你就是那治不好的病身子,不要离开我也行啊,我总是有个希望,有个盼头。我希望将你的病治好,希望我们这个小家幸福,希望奇迹出现。突然有一天你的病变戏法般好了,那该是多么使人兴奋的一件事啊!可……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无尽悠悠岁月,我陈刚怎么熬啊!上班回来,冷锅冷灶,没人说话,有个病痛连给口开水的人都没有,怕我死了都没人给报个信。想到此,陈刚又伤心的在值班室流泪。
气温慢慢降了下来,四周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偶而,从外面花栏椅处传来老哥和玉珍叔叔的说话声。
你那话不该说,亲是亲,财是财。似乎是老哥的声音。
人家托我了,我不问一下,咋向人家交待?这个时候问这话,我也觉得不合适,好像是玉珍叔叔的声音。
陈刚脑中昏昏的仿佛有了困意,硬强忍着站起,在地下转了几个圈,本想走出让风吹一下,但转而一想,不要出去打扰了,让两位老者叙说去吧,这样时间过得快点,要没话题,熬到天亮也不容易。
转了几圈,陈刚又坐在椅子上写了一首短诗《思念》。遥望南山,
斯人已去,
阴阳阻隔,
何有来生?
高天厚土,
长歌当哭。
二十八年风雨行,
永别今世耳震聋。
可恨天高梯无路,
梦里人归月下魂。
问寻天国何所有?
王母捧出桂花酒。
天快亮时,陈刚沉沉睡在椅子上。
这一天是特别忙的一天。要请道士,要布置灵堂、要请客人,要预订车辆。陈刚的单位来了不少人,老同学一个个来了,但玉珍的单位迟迟不来人。老同学老单只好安排人们分头开始工作。
老单指使陈刚小舅子去请人,小伙子不高兴地说:我不去,我死了个姐姐,难道欠下他谁的账了。
老单一听就怒火中烧,本想狠狠臭骂一顿不明事理的小子,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好指派其他同学去完成此项任务。
有人告诉陈刚,市委书记五月份已调往省城另任新职去了。
陈刚一听,心中一狠狠紧抽了一下,各种原因全得到了解答。为什么玉珍的单位不愿在门前给搭个简易灵堂?为什么不来人帮忙?这都缘于书记调走了,主任无处表现了。主任的那期望也断了。所以那时主任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给刘玉珍治病筹钱,而是为了在市委书记前表现。看!官场竟是如此的凶险可怕。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官人重利轻别离。
下午玉珍单位的一位副主任,拿着玉珍的生平介绍说:老陈,我们将生平给写出来了,你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提出来我们修改。
陈刚接过生平介绍看了一眼说:没什么意见了,平常人就是些平常事,到时你们就按此去念吧,人都死了,还在乎什么评价的好坏。
副主任说:那就定了。说完转身走了。
在悼念会上姑娘要念的答谢词是陈刚单位的一位同事给写的。
陈刚匆匆看了一眼,只见A4纸打了两页。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亲朋好友和关心我们的好心人们:
今天我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怀念我慈祥的妈妈,为我妈妈送行并向关心我们家的好心人表示答谢!我妈妈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同时也是我女儿颂扬的一生。几十年如一日,她在家对子女,教子有方,循循善诱力求心与心的碰撞,对丈夫关心有加,体贴备至,在论理行事上,平等待人,尊重他人人格。对老人、至崇至尊,无微不至的关怀。一点点活,一件件事她都力求做到周全,把我们这个小家孵化的温温馨馨,平平安安。
在单位,她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工作,不图名,不逐利,按自己做人的准则行事。对同事以礼相待,对朋友推心置腹,对事业忠心耿耿。只求耕耘,不问收获,是我小辈学习的楷模。
忽报慈母辞世去,泪水顿作倾盆雨。苍天无眼,长歌当哭。妈妈你匆匆走了,我……我和我爸无法把你挽留。可今后的漫漫长夜我们怎么度过?悠悠的日子我们如何数落?无尽的哀思,无尽的悲痛,何时才能了却?幼年丧母,如天塌,中年丧妻如雷打。昨夜梦见慈母容,殷殷语,点滴润我胸。层层乌云遮残日,漫漫寒夜泣声轻。
妈妈啊,妈妈!你撒手而去,留下无尽的哀思,我当以妈妈为榜样,努力完成学业,来告慰妈妈在天国的英灵。照顾好爸爸让他健康的去工作,我还要奶奶能幸福的安度晚年,更要感谢叔叔阿姨和所有关心我们家的好心人们。
英灵西去无归期,全家迸泪倾盆雨,无星无月深沉夜,无乐无言忆慈母。
妈妈——您一路走好,静静安息吧!
女儿:陈婷
追悼会上,女儿如泣如诉地答谢词,念的全场听众无不流泪。人人感叹,英年早逝,走的太早了。丢下父女俩如何生活?唉,真是老天不睁眼啊!有人悄悄站在陈刚背后扶住了他,以防晕了过去。人们跟亲属告别时,陈刚只是木木地伸出双手跟人们握,都是什么人,什么面孔,他一个都没看清。此时此刻,在他的头脑中仍是哀乐声声,哭声阵阵。仿佛脚下的地旋转的特别厉害,他有点站立不稳,但他心中说:坚持,坚持住,不要在众人面前倒下去,待把玉珍的丧事办完,不吃不喝睡三天三夜吧。或者昏死过去都行。
按乡俗,由老人已将死者入敛好,单等死者的舅舅钉那颗盖棺定论的钉了。
玉珍的舅舅已手持铁锤站在了棺木跟前,就要行使其权力时,婷婷手持一杏黄色丝巾急急跑来,说特意从西安买来,要给妈妈围上。可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人站在棺木前装聋作哑,没一人理睬女儿的这一小小要求,包括手持铁锤的舅爷爷。
陈刚看着心酸了。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把这个没娘姑娘的心愿给实现一下。既就年轻人们害怕,你作为玉珍的舅舅,孩子的舅爷,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也害怕躺倒在棺木里的一个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弱女子吗?你只知道行使你舅爷的权力,难道就不知道尽点义务吗?想到此,陈刚走了过去,对女儿说,婷婷给我,而后示意其他好友,帮我打开棺木,棺盖打开,陈刚轻轻揭开玉珍的盖脸巾,将右手从死者的后颈上伸过,拉开丝巾的一头轻轻扯过来,慢慢挽了一个胡蝶结在玉珍胸前,然后在心中祈祷:安息吧!玉珍!祝你一路走好!
棺盖重新盖好,玉珍的舅舅开始钉第一只扶头钉,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鲁班师傅敲新钉,太公在此无忌禁……,
钉完走到棺木后,钉第二只扶梢钉,口中念:新钉敲在红扶梢,脚登莲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后天高……
然后到棺木左边钉左脚钉,又念唱:新钉敲在左脚边,亲男亲女发千年,吃吃喝喝用勿完,日脚越活越是甜。然后转到棺木右边,钉右脚钉,口中念;左边敲完右边来,一朵菊花着地开,农耕店铺子孙开,互通有无乡亲来。然后又转到棺木右前方,钉右肩钉,唱道:新钉敲在肩上肩,荣华富贵万万年,鸡鸭鱼肉盘来搬,绫罗绸缎用不完……
突然玉珍舅舅声音提高,节奏拉长,大声唱道:第六只腰中钉;新钉敲在半腰中,南极仙翁寿年高,赛如玉用献蟠桃,子孙都吃状元糕。第七只左肩钉:七只新钉敲到头,男女小辈住大楼,楼阁上面跑金牛,子孙万代出人头……只听耳边响起咚——咚——咚,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陈刚知道那最后三锤震响,像一个问号,一个叹号,一个句号,将玉珍的一生永远给封存了,也把陈刚和女儿的思念永远永远钉在了那棺木上。
人们赞:这钉棺者很有水平。其实观者不明,老者在乡村就是一位道士。
西北高原的清晨,微风徐徐,略带凉意,灵车缓缓地驶出医院悼念厅大门,向南转弯后,便向陈刚的家乡驶去。老太太在哭泣,姑娘在哭泣,同学、朋友在哭泣,陈刚木木地坐在另一辆车里,心中祈祷:灵车啊!你可否能慢慢走?时间啊!你能不能停一停?让玉珍跟我们多待一会儿吧,那怕是几分几秒,让我再多看上一眼吧。
雨打窗,忽惊梦,对明灯,泪纵横,绵绵思,切切情。
灵车到达老家祖坟山下,车再无法上去,棺木需要人抬。且家乡有乡俗;棺木须有八个壮小伙子抬到坟上,不能用车拉。若用车拉,说明死者生前人气不旺,用老百姓的话说你没活下人,那可是被人们看不起的。被乡人们耻笑的。
老哥事先有所安排,灵车到达前,村里的人们已持抬扛的,拿麻绳的,带铁锨的,一大堆人早已等在山下。他们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就地议论。社长陈昊元就说:陈刚老哥大学毕业,在外工作三十多年,给我们村里也争了光。他的妻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人家也是市里的大干部,我们要体体面面安葬她。
脱麻爷说:你看这阵势,光小汽车都来了十几辆,多气派,多威风啊!
老刚爷说:光花圈就拉来了一大汽车,你们说,光一车花圈就值多少钱?
有位小伙子见多识广地说:从这些花圈的用纸和造形看,至少一个得四十元钱,有些高档的得六十元钱。哟!这一车花圈多少钱?
张家爸爷惊叹了一声。众人也附和:怕好几千元钱呢?
那位见多识广的小伙子,很在行地又说:据我估计至少上万元钱。你们看,平均一只花圈按五十元算,这一车至少有二百只,说不定都超过了。
钱五爷说:值了值了,你看人家活的什么人,我们活的什么人,真个是值了。
此刻在山下,道士的锁呐已吹响。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年轻媳妇们一副悲痛样,老婆婆们一个个在掉眼泪。他们或从玉珍的死联想到了自己的什么亲人或伤心事。触景生情,不自觉地就流下了热泪。
事先安排好的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将棺木从灵车抬下,很熟练的将八支抬扛绑在了棺木上,花圈从大卡转移到了十几辆驴拉车上。
锁呐响起,陈昊元社长喊:起灵,唰!八个小伙子,木扛上肩,将棺木轻轻抬了起来,按乡俗,噼噼啪啪将各自面前支了棺木的凳子踢倒了,灵柩缓缓地向山上前行。人们跟着蠕动。陈刚单位的女同事王君梅随车跟来送葬,穿一身湖蓝色套裙,显得婷婷玉立,卓尔不凡,确实吸引了庄户人的眼球。尽管六月天气,但在山区仍有点寒冷。陈刚看到王君梅,缩着身子站在那有点冷,便顺手脱下自己的茄克衫让王女士穿上。王君梅很自然地接过茄克衫套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老一辈的就觉得不可理解了:女人怎么穿男人的衣服?被女人穿了的衣服,男人还能穿吗?
抬棺木可换人,但不能停步,要一气抬到坟上。这也是乡俗,谁家的棺木要在半路停下,说明你没有招呼好抬棺木的人,或是你家平日得罪了乡邻,在这关键时刻为难你,要让你家出丑。
墓穴已开好,道士手持墨盒、罗盘,吊线定位,转眼一切都已调整完备。
道士对社长陈昊元说:可以下棺了。小伙子们早已卸去抬扛,用麻绳将棺木栓了起来,且打的绳结是活扣,棺木下到穴中,不需人下去,就可将绳子拉出,没经验的人,你是无法挽结上此扣的。
按乡俗,上午十点半,棺木入土,转眼一座新坟堆了起来。
坟起来了,但陈刚和女儿的心给撕碎了。姑娘爬在新坟堆上哭得泪流满面,肝肠寸断,别人拉不起来。无奈,陈刚只好让侄儿背着婷婷下了山。
人们陆续离开了坟茔,陈刚和老哥慢慢将小盆里的一颗小小的九月菊移栽在了坟头,培上土,浇上水,陈刚对大哥说:现在六月份,待三个月一百天后,我们来祭奠百日时,这菊花可能就开了,你有时放牛时来给烧点水,让其绽放坟头,永伴玉珍安息吧。
好,我准时每周来浇一次水。大哥深情地说:保证它好好生长。永远永远的开放。
老哥俩搀扶着下了山。在家乡招待完客人,陈刚下午便急急从乡下赶回了自己的家,因好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租车费、悼念厅租用费,道士的工钱,各种纸张钱,估计要五千多元才能拿下来。
亲戚们该走的都走了,同学、朋友都各自回家休息去了,今天这个晚上,偌大的房子里只剩陈刚和女儿婷婷。
胃里空落落的,可谁也不想吃什么。
两眼相望,默默无语。
女儿的手机响了,是大学同学打来的,要婷婷丧事办完赶紧返校,期中考试就要开始了,争取不要补考,补考不但每科要交钱,而且太麻烦。对补考生,老师批卷给分特严。
女儿含着泪水,泣泣地安慰陈刚:爸,明天我就要走了,身边没一个人照顾你,你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又不好,身体这么瘦弱,让人真放心不下,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陈刚强笑着对女儿说: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为了你,我也得坚强的活下去。
女儿说:这大半年把你可累坏了,自从妈妈病了,你没睡过一个好安稳觉,没吃过一口可口的饭,尤其在西安那些日子里,你眼睛都熬红了。嘴唇整天干巴巴的,让人看得心中好难受,好心疼。
陈刚说:我累点没什么,可还是没能把你妈妈救下,让人挺遗憾的。
女儿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作为丈夫,作为我的爸爸,你是尽了心的,从这个角度说,也就不遗憾了。人么,迟早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陈刚:唉,总感到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怎么就发生在我们家了。真叫人想不通。
女儿:爸,再不要自责自己了,为了给妈妈治病,你东奔西跑,借了那么多钱,有时我想要是换个位,老爸得了这大病,老妈可就什么办法都没了。除了抹眼泪,就是哭鼻子。
陈刚说: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救人要紧,不论以什么方式,只要借到钱就行,如果有条件偷也行,等把病给你娘治好了,我再去自首。
女儿说:借下这么多账,你也别发愁,明年我就毕业了,要签上个好些的单位,我们几年也就把账还清了。
爸爸不愁,不愁。陈刚说完泪水又浸红了双眼,他感到了失态便凄然地一笑说:账嘛,慢慢还,他总有还完的一天。大都是同学的都不紧用。
女儿:我走后,你一定要按时吃饭,不能胡应付,不为其他,就为女儿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陈刚应:我会的,我会的。为了女儿我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顿顿都吃好的。
女儿鼻子一酸,便抱住爸爸的脖子又哭了起来,陈刚便用手一边拍女儿的后背,一边劝说:孩子别悲伤,明天好好去上学,把该忘的都忘了,不论怎样,都不要影响了你的学业。
一夜无话。
送走女儿,陈刚回到家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房子怎么如此之大?如此空旷?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静的有点怕人。原来房子没有这么大这么空啊?怎么空旷的像峡谷,像无底的黑洞?陈刚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从伙房到书房,他似要发现点什么,又像是寻找什么贵重物件。他双眼呆滞的东瞅瞅西瞅瞅,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找到。他站在玉珍的遗像前,久立了半天,思绪万千,口中念念有词,要不我带你去趟上海,上海的水平全国一流,这样下去,我的心不甘啊,心不甘!陈刚累了,两间卧室在他眼中又大又空,他不想进去,他来到了书房。这房子书架一放空间较小,他轻轻躺在了单人床上,脑子乱乱的什么思绪都没有,但又无法入睡。他睁开涩涩的双眼,看到了屋顶上的白帜灯,灯的周围夏天苍蝇拉了好多屎。现已变成一个个小黑点,陈刚便一遍遍地数那些苍蝇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他数了N次遍,仍无法睡着,便打开录音机,刘德华的歌《男人哭吧,不是罪》便流了出来。
在我年少的时候
身边的人说不可以流泪
在我成熟了以后
对镜子说我不可以后悔
在一个范围不停地徘徊
心在生命线上不断地轮回
人在日日夜夜撑着面具睡
我心力交瘁
明明流泪的时候
却忘了心里怎样去后悔
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好累
开始觉得呼吸有一点难为
开始慢慢卸下防卫
慢慢后悔慢慢流泪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再强的人也有权力去疲惫
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
做人何必惊得那么狼狈
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
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痛苦一回不是罪
尾声
一阴一阳谓之道。立于天地之间的人既要秉承天的动态,又要具有地的静态,只有这样,才能与自然界的变化规律相和谐。
——黄帝内经
陈刚边听歌子边跟着刘德华的歌声哭泣,不知何时睡着了。
陈刚醒了已到第二天的中午。脑子里蹦出了三件他要办的事。
其一:要整理发票去公疗办报账。
其二:要给每位借钱给他的好友打借条,抽时间给他们送到手里。这一条是女儿临走时再三交待的。
其三:要给《祁连晚报》写封信,感谢关心了我们的各级领导,同学、朋友、好心的人们。尽管市委书记已调走,但这份感激之情我陈刚还是要有的,要铭记在心的。
想到此,陈刚便坐在写字台前,提笔疾书。题目拟为《人间自有真情在》。
《祁连晚报》编辑部:
现请借贵报一角,让我及我的家人对关心我们,支持我们,在危难之中,对我们伸出关爱之手的各位领导、同学、同事、朋友、不知名的所有好心人,道声谢谢,再谢谢!并祝所有好心人一生平安!
我妻刘玉珍系市农委干部,工龄已30年有余,2004年11月5日被市医院确诊为尿毒症,同年12月被北大医院确认为双肾萎缩,医院告知我:此种病到如此程度不可逆转,只能维持血液透析或肾移植。这对我们一个小小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当时我家面临着精神的沉重打击,同时要承受巨额医疗费的压力,当时的情景不当事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路在何方?我们全家迷盲,我们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们悲痛欲绝,我们欲哭无泪,万般无奈,残酷的现实把我们逼上了绝路。
从北京返乡时,路过兰州下车,赴兰医二院进行了术前的配型,并付配型费2200元。而后的日子便在市医院坚持透析,每周两次,每次透析费468元,每次要打一支促红素,每支68元,这样加上名目繁多的化验、检查,每周要花1千多元。还要筹措手术费用,女儿还在外地大学就读,这更添了我们的负担。钱!如何去筹?又从何去筹?作为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了一个作丈夫的面前。这是一种责任,这是一种良知,也是一种应尽的义务。任你谁都无法逃脱,当然,只要是有良知的人也不想逃脱。
苦思冥想,无计可施,除了卖房子,别无他法。但卖房女儿哭着不同意,她悲伤地说:苦命的爸呀,你和妈妈辛辛苦苦一辈子,几十年的血汗钱就买了这套房,卖了你往哪儿住?让人看了多凄凉,多心寒呀。要不行,我们去银行贷款,只要救下妈妈的命,待明年我毕业,我们父女俩,不吃不喝也能还上账。
那一刻,我作为丈夫,作为爸爸深感压在肩上担子的沉重。妻的病丝毫不能耽误,女儿的那份欲说还休的情感更不能忽视。人到中年,这如何了得?我头上愁出了根根白发,嘴边烧起了累累大泡。
那刻,我作为一位市级民主党派负责人,想到了有关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我想求助他们,请他们伸出关爱之手,帮我度过难关,帮我跳过这突然降临的劫难。
我给市委陆书记写了信,我找玉珍单位领导谈,给我单位领导反映实情,很快陆书记给有关四部门领导作了批示,部门领导很快商讨出具体筹钱的措施;由农业系统、卫生系统、科学文化系统、教育系统为我妻治病捐款。同时市妇联、市工会、老干局等部门的领导和同志们也带着慰问金来我家慰问,市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部长也带人送钱来看望,我妻的高中同学集体捐款并写了慰问信送到我家,我外地的同学也纷纷寄来钱款表示慰问,使我们全家感激无比,这份深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
在这里特别一提的是市委陆书记、何市长、张市长在百忙之中亲自关心此事,听取部门领导汇报治病费用的落实情况,市财政局局长、农委主任、教育局局长、卫生局局长、老干处的马主任、还有农委财务科、教育局财务科的同志,四处奔忙,为我们想方设法筹措资金,使我这民主人士深切体会到“风雨同舟,肝胆相照”内涵的深刻含义和深远的政治意义。
今天,长歌当哭,斯人已去。但社会的关爱,同志们的帮助,人间的真情,我和我的女儿是永远不能忘记。好心人的帮助,同时也鼓起了我们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在心中一次次,一遍遍感谢帮了我们的好心人们。祝愿农科技系统的拓荒者,教育系统的园丁们,卫生战线的白衣天使们,你们各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好事多多。同时,我们要牢记中国古老的格言:受人滴水之恩,应以涌泉相报。今后我们全家当要关爱他人,关爱社会,给他人应有的回报,营造和谐社会,以报答好心人对我们的无私援助。让这有益当代,惠及后人的善举一代又一代的流传下去。
答谢人:陈刚、陈婷
感谢信写完,陈刚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想明天就送到报社去,看能发表就尽快见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以后的岁月主要干啥呢?陈刚自问又自答:那就是一年年,一月月,一笔笔的还账。冬月出云暂相伴,北风劲厉雪衣寒。等这几十万元的账还清,我也该去见马克思大胡子了。在大胡子面前好好拜读《资本论》,从头再当一回小学生吧。
唉!人的一生,是自己哭喊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最后,带着别人的哭喊离开。婴儿的哭喊充满着希望,快乐和幸福,这一声哭喊,是纯粹的,如同一粒种子以发芽为己任的梦想一般,别无任何杂念,别人的哭喊总是夹带着些许的遗憾、悲痛和忧伤,正是这一声哭喊,让一个人的一生就无法再纯粹起来,总觉得人的一生留下太多的遗憾。人的一生是学习的一生,而种子的一生是适应的一生。在季节里傲骨,在日子中柔肠。可我自己呢……
想到此,陈刚突然感到很困,那眼皮仿佛怎么用劲都无法睁开了,他便顺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他梦见了老娘,老娘面部模糊不清,只听很严肃地说:儿子,一切都了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欲孝而亲不待,心能转业,心能造业,相随心转,命由心造,听为娘的话好好休息一下,就去上班吧。人生的路长得很,为了姑娘,我的孙子,你也得坚强的活下去。妈!你等等。儿有话说,但老娘飘然而去。
陈刚在梦中将自己喊醒了,翻身坐起浑身都是虚汗。昏昏沉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了过去。
有天,陈刚去农委领丧葬补助费,但王会计无不遗憾地告诉他,邱璋指示要扣除那两万元的借款,这样你还欠单位五百元呢。听了王会计的话,陈刚心中一酸,跟王会计告辞便走出了农委的门。
三个月后。陈刚在老哥的陪同下去了坟茔,远远便看到在玉珍的坟头,对开的两朵白菊花,在微风中摇曳,那欢快的姿势仿佛在欢迎陈刚,又似在向陈刚致谢。
陈刚走近坟头,心中默念:淡淡清香风送爽,笑得最晚亦最长。然后双腿慢慢跪了下来,献上贡品,烧上纸钱,泣泣地说,玉珍安息吧!我会定时按节来看你的。让你精神上不寂寞,永远有伴儿在你身边。
就在此刻,一股微风吹来,那两朵白菊花又频频点起头来,点的欢快,点的妖冶,陈刚思绪万千,他觉得九月菊的品格跟沙枣树一样值得赞扬。
看!在春日的花园里没有你的芳颜,夏天的绿荫前你也脚步姗姗;当大地一片金黄时,你把晚熟的爱情交给秋天。伴着红颜消尽的妹妹,一任迷人的薰风吹佛你素雅的身段。春歌消歇了,何处折杨柳,无由问落叶,独一树幽花在午阳里静静地醉。满地都是你青翠的倩影,贫瘠的沙岗上养育出如此的甘甜。
陈刚注目细看,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一叶叶伸展的笔直,锯齿牙排列有序,弯弯似钩针,每朵花的中心又呈淡黄色,其中一朵花蕾中一只小蜜蜂正在专心的采蜜,能听到“嗡嗡”的震翅声。那金色的两翼忽闪忽闪,仿佛在狠劲儿吸吮,头部一点点又似在掘井。屈股一翘一翘恰似在刺探大地奥妙。
陈刚看得执迷而又专注。随之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了,额头又碰触到了坟头上。
在一旁的大哥说:兄弟,起来走吧,振作精神好好去工作吧,看在姑娘的面上,你也得好好活下去。这菊花我会好好给它浇水施肥,保证每年秋天都会在你媳妇坟头绽放。让她给你媳妇做伴吧。
陈刚站起,在老哥的陪同下,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去。那两朵洁白的九月菊,在微风中一下又一下频频点头,仿佛在给陈刚招手,又仿佛在依依不舍地并亲切地喊:再见!再见!再见!
从坟茔回来,陈刚在老哥的热炕上香香睡到吃晚饭时,才被老哥叫醒。
吃完饭,他想去四侄儿家看看小花木兰,这是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一个念想和牵挂。也是久久不能解开的结。
有位哲人说:当一个人的心安静下来,剔除私心杂念,就能听到悦耳又美妙的钟声。在每一次的聆听中,就会对人生多一些参悟,心灵得到洗礼,灵魂得到升华。
是啊,一个人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心存善意,躬身倾听,就能感受到来自世界万物的灵动。而这一份淡之若骛的心境,不正是禅意给予我们一个人的恩惠吗?一个城市,一个民族经济的一时落后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对人文的不尊重,最可怕的是人文精神的落后与缺失,对人生的愚昧和无知。
在农村,晚饭后村子里就静了下来,牛羊进圈,鸡鸭上架。陈刚在老哥的陪同下,去了村东头四侄儿家。一路上山风微微吹来,仿佛小孩的手在抚面,让人好不舒服。听到了邻居家汪汪汪的狗叫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驴叫的嘶鸣。偶而有汽车的轰鸣声。
到四侄儿家,只见院门畅开,屋子里仍没开灯,小花木兰抱着一只小猫,熟睡在炕洞门前的杂草堆里。
老哥说:四侄儿俩口下地还没回来。这俩口苦啊!
陈刚问:怎么这么迟,天都黑了,还不收工?
老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四侄儿,娃娃多,分给的土地少,超计划生育罚的什么都没了。好多人家小伙子外出打工,地没人种,他租过来几十亩种上了,如果秋天收成好,也能多卖几个钱。在农村你不下苦不行,人欺地一茬,地骗人一年,不下苦,到时你就没收成了。
老哥和陈刚走到小花木兰跟前,小花猫很灵敏地,唰!从小花木兰怀中跳出,咪,叫了一声,尾巴一撅,毛一刺,逃走了。同时把小花木兰惊醒了。
小花木兰用脏脏的小手,揉了揉双眼,伸了一个小懒腰,才慢慢睁开眼睛,又看到眼前站的人,似对陈刚不认识似的,多看了一眼,只对老哥说:大爷爷你来了。
大哥问:兰兰,你爹和妈呢?
兰兰说“到地里干活去还没来,爷爷你有啥事?
老哥一指陈刚问:死丫头,你不认得这是谁了?
小花木兰摇了摇头,将两眼眨了眨,表示不认识眼前的人。说着将沾着草叶的小辫子拿起,用右手取了草叶,轻轻将小辫扔在了肩背后,仍坐在草堆里不动。
大哥笑说:吃屎娃,你忘了,这是你城里的小爷爷,他来看你了。
听到是小爷爷,小木兰瞪大双眼,迟迟疑疑站了起来。
陈刚慢慢弯下腰,刚向小花木兰伸出手,四侄儿和媳妇赶着驴拉架子车走进了院门。四侄儿放下身上背的草捆子,走过来说:小爷爷你来了。
陈刚说:来了,这么晚你们才收工。
四侄儿媳妇摘下包头巾也问:小爷爷你身体还好吧?
陈刚说:还好,还好。你们都挺忙的。此时老哥对小花木兰说:还不问小爷爷好。
小花木兰仿佛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迟迟疑疑走到陈刚跟前,悄声悄气地说:爷爷好。说着走上前靠在了陈刚身边,抱住了他的左腿。
陈刚拉住小姑娘的手亲切地问:小兰兰,你不认识爷爷了?去年不是爷爷给你许愿,要带你到北京城,看天安门,看毛爷爷的纪念堂,你忘了吗?
说着大家进了屋。陈刚和老哥坐在炕上,四侄儿翻箱倒柜,老半天,从中找出一块老砖茶,放在铝制茶壶熬上,媳妇急急端了半瓷盆面去伙房要做饭。
壶水开了,四侄儿在杯子里各放了一撮白砂糖,倒上茶水,分别递到陈刚和老哥手中说:爷爷,你们喝茶,她就去做饭。
陈刚说:我们已吃过,做上你们吃吧。
陈刚简单问了一下侄儿今年的庄稼情况,吃喝够不够,孩子们都上学没,然后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陈刚的老哥和侄儿都没想到。
他首先面向老哥说:哥,我来到家乡后,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四侄儿经济比较困难,孩子们又多,确实有点顾头顾不了尾。小花木兰成了我的牵挂和思念。也成了我的一个心结。现在才四岁,不能荒废了学业,刚才我们进门看小小年纪抱着小花猫睡着在炕洞门的地下,我刹那心中好难受啊!不亚于婷婷母亲辞世给我的震撼。我想,反正我现在一个人,工作下班后,也很孤独寂寞,干脆我把小兰兰接走,一方面去陪陪我,另一方面我送她去幼儿园过过集体生活,到时送她去上小学,这样把孩子就荒废不了。孩子们学不下文化,难道就这样一辈辈穷下去吗?违背计划生育,你们有错,孩子有罪吗?她小小年纪是无辜的,不能就这样毁了孩子的一生。
老哥一听便说:这好倒是好事,可这点点人去,要吃要喝,要穿衣,给你添多少麻烦。说到此,老哥一看四侄儿说:儿子,你们是养人的,你们说去还是不去,人家爷爷的心意先领了。
四侄儿早已眼泪汪汪的站在地下,听了陈刚的话,心中就想,我苦命的小木兰有救了,可就是给小爷爷要添不少麻烦哩。咋好意思说让老人家带上去呢。想到此,便急转身,将头伸出朝伙房喊:喂,张桂桂你快来一下。
媳妇随着喊声,抱着两把面手来到跟前,四侄儿情绪激动地说:小爷爷要把兰兰带到城里去上学,你同意不同意,快说个话。
媳妇一听,便哽咽着哭了,边哭边说:小爷爷的恩情我们永远不能忘。只是小奶刚过世,这小丫头去谁照管?给小爷爷要添多少麻烦。边说边用手抹泪,脸腮上就沾了好多面粉,让人看得心中更难受。
陈刚说:没关系,幼儿园从早到晚都管饭,我只是上下班接送一下,而且幼儿园就在我们单位附近,接送很方便。这些你们都别担心。
大家谈话时,小木兰已悄悄神不知鬼不觉的偎坐在了陈刚的怀里,像那只小花猫样乖巧温顺。
四侄儿俩口又说一些感谢的话,此事就定下了。
陈刚问小木兰,愿不愿去城里上幼儿园,小木兰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这大概在小木兰心中,幼儿园什么概念还没搞清楚,所以她只点头表示同意。
走出四侄儿家的院门,天空已满是星斗,轻轻的一阵猛似一阵的山风吹来,使人心中好是舒畅。附近的狗叫声,响亮的声声入耳,远处隐隐从风中送来驴的一声接一声的嘶鸣,远而悠长。附近田地的哇鸣,似在给陈刚传递着这样一种声音,抗争!抗争!那声音越听越像是抗争——抗争——抗争!
陈刚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泉水似的新鲜空气,深沉地对老哥说:哥,明天我就带小兰兰回去,你也多保重身体。现在已三个月了,我去给定制上一块墓碑,到周年时,按我们的乡俗给立起来。
唉,老哥一声长叹,说:一个人,又带上这么个小不点,今后怎么生活呢,真叫人不放心。
陈刚便心酸酸地说:没关系,生活嘛,一天天也就过下去了。有这小不点,我就不寂寞孤单了。
老哥说:唉!没治了,你就把你照顾好吧。
陈刚凄凄地应:我知道,我知道。
老嫂子将炕烧得很烫,陈刚睡在老哥的羊毛毡上,怎么都不能入睡,翻来覆去总是不舒服,思维向车轮子般在飞转。其他事都闪闪过去,在一年后定制墓碑时思维的轮子停了下来。
陈刚想:人,还是入土为安吧!到时墓碑上就不刻写什么碑文了,就将毛泽东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写的卜算子、咏梅诗的最后两句刻在墓碑前面就行了: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2008年9月30日一稿
2009年12月22日二稿 2010年11月25日三稿 2011年3月30日定稿后记
亲爱的读者,感谢您多年的厚爱,您能静下心来读我的拙作,让我心中踏实了许多。也欣慰了许多。
博览群书的读者都知道:李叔同在中国近代文化发展史上是一位先行者,他最早把西方美术、音乐、话剧推广到国内;中年皈依佛门之后精研南山律宗,又成为国际佛坛知名高僧。
1928年2月,他在杭州灵隐寺正式落发为僧,法号弘一。继而到慈溪伏龙寺做客师和尚。
次年,他把一生诗作精心挑选,认真誊写,汇编成册,藏于高柜中,可见眼界之高,无人比拟。
我于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近些年虽在不同级别的刊物发表了一些作品,在国家级出版社出版了几本小说集,也争得了省作家协会会员的头衔,但总觉得缺个大柜把我所思所想所做的都装起来,故而便有了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冲动。这部拙作从构思到动笔折腾了我近三年时间,从写稿到脱稿又花了近四年时间。这七年的时间,等于我制作了一个大柜,将我的一些货物装了进去,装进去的货物成色究竟怎样,只有待于读者的评说了。
拙作只有一条主线,结构并不复杂,主线牵出了好多人和事,也引出了官场人们复杂而微妙的心态,医院的一些黑幕,还有普通人的善良和当事人的绝望和无奈。在创作中,我尽可能融各方知识为一炉,为拙作增强可读性。故而在书稿中出现了医学方面的知识,佛学方面的知识,《周易》方面的知识,河西《宝卷》方面的知识,还出现了不少诗歌、词、赋、信件等。这样写作的目的,除塑造人物外,仍想强化拙作的可读性。能让读者在愉悦中去阅读,去品味,从而不感到乏味。
所以说,拙作的出版,是我的文学大柜,也是我文学创作的一个收尾。现我已步入花甲之年,今后能否再有新作跟读者见面就很难说了。
在这里我向亲爱的读者说声谢谢!祝关心我的同学、朋友、好心人们一生平安!普贤菩萨说:苦从哪里来的?从迷来的。乐从哪里来的?从悟来的。让我们的那一颗善心,像一片树叶样,轻轻飘落,静静地皈依佛门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尚金恒
二○一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