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绘画生涯
作者 张琼飞
主播 萧 沣
父亲成为一个艺术家,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我祖父生前是家乡小县城有名的银匠,专为城内的汉族和周围小凉山一带的彝族打造首饰。他在城内有自己的银匠铺,每日淬炼银子,焊接银链,打制首饰,掐丝,做珐琅,都要生火。火炉里遗留下来的木炭,就成了我父亲幼年时绘画的工具。父亲曾经和我聊过他小时候每日在祖父铺子门口的青石板上用木炭画画的时光,那就是一个艺术家最早的萌芽期。作为一个手工艺人家庭的独子,父亲小时候是应该被宠爱有加的,我曾经见过一顶他幼年时戴的帽子,锦鲤造型,刺绣精美,上面还镶嵌有八仙造型的镀金小银像,中间一个弥勒佛,富丽堂皇,完全可以想象我的祖父祖母对他的爱,还有美的熏陶。
父亲是一个天资聪慧、俊秀的男孩,性格温和,深受周围之人的喜爱。上学后,他成绩优异,一直读到了高中。青少年时光,读书,帮家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是父亲主要的任务,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并未成为他的理想。那时他是一个满怀热情的上进青年,考大学,离开滇西北群山围绕的坝子,到更大的地方去做一番事业,才是他的人生目标。
上世纪六十年代,家乡还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封闭小城,要参加高考,还得步行,经过金沙江上的梓里金龙桥去丽江考试,一路要走三天。父亲和他的两位好朋友翻山越岭去赶考,开始了首次命运之搏。但是,没过多久,他的人生第一个挫折就来了。高考结束后,他的两位同学朋友都陆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只有我父亲,三个人之中成绩最好的一个,却接到了一份不录取通知书。究其原因,竟然是户口所属大队的书记,有意让政审不过关,父亲一生的前途,就这样被一个充满嫉妒的人给毁了。父亲一生中遭遇的几次挫折,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的原因居多。 父亲多次和我说起过接到不录取通知书的那件事,那是他命运的重要转折点,因为第二天,县文化馆就闻讯而来要我父亲去工作了。那时,他画画已经在县城小有名气。
父亲画画,没有师承,祖父是手工艺人,并无绘画基础,县城也无太多可以请教的前辈。他画画只是自己琢磨和临摹,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启蒙的书,我认为是 《芥子园画谱》。这本集中国传统绘画之概念和技法的入门绘画教材,是历代中国传统绘画学习者必须了解的画谱,也是我父亲在云南偏远地区唯一能够找到的书。他在中学阶段怎么研学了这本画谱,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一生的作品,都有 《芥子园画谱》的潜在影响在里面,包括那种隐于乡村、闲云野鹤般温和的气质。他早期的绘画作品也没有留下来,有次偶然见到他的好友、同乡艺术家高平保存有两幅他十八岁时的小山水画,题有 “临马远” 字样,看来那时他也学习过宋代院体山水画。
父亲在文化馆工作过几年,同行间切磋技艺、研究美术技法,也是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在这群家乡文艺青年中结识了一生的朋友。文化馆的工作很杂,有时他需要背着器材到山区少数民族地区去放映露天电影;有时剧团演戏,他还会偶尔客串一下。他的一些经历,总是无意间有外人提起,我才知道。父亲的才能是多种多样的,他会写文章,能演讲,于是没过几年,他又被调到政府工作,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在县级机关单位和各种会议上宣讲普及马列著作,后来还从过政。那是六、七十年代风云激荡的岁月,他的那段时光经历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年青时他去过昆明学习,走过大江南北,到过北京,甚至亲眼见过毛主席,也曾经在县内任过重要职位。他的青春年月,是可以用 “岁月峥嵘,起伏跌宕” 来形容的,如同一部传奇。我总是在成长的年纪听不同的人讲述他的故事,补充想象的碎片。
之后,经过命运的大起大落,一连串锤炼,到八十年代初,父亲人到中年,终于成了一个纯粹的艺术从业者。那时,改革的浪潮刚刚兴起,他成了小县城的艺术个体户,为家乡人彩绘寺庙、房屋、墙壁,同时也写字、画画,深入研习中国传统艺术。我走上艺术道路,深受父亲的影响,那时我才刚刚上初中,每逢假期和周末,我总是和父亲去不同的人家画画,见识人间之事,练习绘画技巧,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父亲的确是一位天分极好的人,只可惜命运捉弄,未曾进专业院校学习。在家乡,为了适应美术服务的需要,他不断增添新的技能。灵源观音寺是永胜县最有名的古寺,里面有一幅临摹唐 代画家吴道子的石刻壁画,为寺中之宝。八十年代末期,家乡人民自发集资重新修缮这座破旧的寺庙,于是,修缮工程的彩绘工作就落到了我父亲的头上。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他带着另外几位同行,到昆明的名刹古寺观摩学习绘制方法。回到家乡后,花了近四年时间完成了这个庞大的工程。我和我弟弟的中学阶段,假期里也参与过彩绘工程,对民间美术的热爱,也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父亲文笔很好,可以吟诗作赋写各类文章,家乡人有德高望重之逝者,其家人总希望能请到我父亲为之撰写墓志铭,于是以前我常常看到父亲作好一篇四六骈文,又工整书写好,在家里和来访者逐字逐句地解释。父亲是家乡传统文化的重要传承者,许多人家中有大事,都会赶到我家里,请父亲参与,或者写对联,或者设计各种民俗仪式。父亲总是有求必应,在家乡有极好的口碑。父亲甚至是家乡传统文化的创新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房热潮兴起,大规模的土木结构的房子雨后春笋般建了起来,按照传统的汉族建筑,木屋架都要雕梁画栋,于是这些彩绘工作也多是我父亲来完成。为了高效,父亲总是计划好时间,带着一个助手,有时是带着我,在一天之内就完成彩绘一整套木建筑的八个雕花柱头和中梁。他甚至有了自己的彩绘风格和样式,收有徒弟,传承他的技艺。此外还有彩绘大门和照壁,一幅十几平方米的墙壁绘画,他总是轻轻松松在一天内水墨大写意一气呵成,画面气韵生动,从不敷衍,作画过程行云流水,淋漓酣畅,总引来无数观者。然后,傍晚收工时,被主人邀请到席间上座,盛宴招待,觥筹交错一番再回家,甚为尽兴。他还绘制传统中式的厅堂挂画,宣传画等,无所不能。有一次,我收集到一些本地民俗甲马纸给他看,没想到他哑然失笑,原来有些甲马纸的木刻印版也是他为民间艺人绘制的。
父亲中年的自由艺术家生涯,其实很愉悦。他在外受人尊重,有一群可做知交的画友;在家做自己喜欢的事,有闲暇时就画画写字读书,沉浸于古典的文人世界。我见过他在不同的时候,研习过沈周、黄公望、赵孟頫、倪瓒、石涛等历代大家,他们的风格,也糅合在他的山水画中。当代艺术家如傅抱石、李可染、贾 又福的画法,对他也很有影响。但是越往后,他似乎更倾向于学习清代 “四王” 的那种造型严谨、细节丰富的绘画方式。在他的大幅山水画中,复杂的山峦,整体中注意局部的变化的构图,细腻的点皴法,都构成了他的绘画特点,也是他的风格。而题材,他的山水画大多画的是家乡的各个不同景点。他的书法,以行草为主,清新松动,不失庄重,若有临帖,必以文徵明为范本。
父亲是热爱家乡的人,生于斯,长于斯,一生的命运与家乡息息相关,虽然晚年在昆明生活近二十年,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描绘的还是家乡的风景,他一辈子的精神从未远离的地方。他也用这种方式,保存了他个人的记忆。父亲和母亲感情极好,他们俩志趣相投,伉俪情深。常常,我父亲画了一幅画,于是我母亲就应景作一首诗,再由我父亲书写到画上,这样琴瑟和鸣的书斋生活,一般的人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父亲晚年仍然笔耕不辍,他的大幅山水画也多是近一二十年之作。我认为他是有计划的,慢慢地一幅幅描绘出了家乡的各个地方的风景,留给后人作纪念。这些风景并非完全写生,有着他的回忆和想象,但是又有各个地方的真实特点,这也是他的一生的足迹所到之处。
父亲的晚年,心境澄明,云淡风轻,似乎过往沉重的命运之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看他的照片,总是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没有任何阴影。他的画,在家乡的亲朋好友家中广有收藏,回到故土,有时推开一扇门,父亲的画就挂在墙壁显眼处,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走在乡间田野,经过一些街道和房子,父亲彩绘过的墙壁和大门还在那儿,色彩斑驳;走进寺庙,他画的长廊仍然游人如织;在他的忘年交朋友那儿,他写的对联被雕刻出来,作为珍藏;有时路遇一个陌生乡人,也会在手持的水杯上看到父亲的画。父亲的一生,已经深深融入家乡。
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是代替他获得生命延续的方式。老子曰: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 这应该是指艺术家,作品在,人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