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烛火
文/杨烨琼
我是坐在常兴上塬村84岁的赵永州老先生家院子里,吹着乡间来去自由的清风,听着他和77岁的赵琦琦老先生讲赵氏祖先赵四先生的。
天瓦蓝瓦蓝的,显得那样的干净而高远。我细心认真地聆听着两位老人你一句他一句讲着那并不遥远的故事……
一
赵氏祠堂的青砖地上,积着一层薄灰,身着整洁长衫的四先生那布鞋底子踏过时,总会扬起细碎的尘埃。
这些日子他来得愈发勤了,连守祠堂的老赵头都说,檐角的铜铃铛都记得四先生的脚步声。
今夜他又跪在祖宗牌位前。红烛淌着泪,烟柱直直地往上窜,像要把这沉甸甸的夜色戳出个窟窿。
烛影在雕花窗棂上晃动,映出他单薄如纸的侧影。
供案上粗瓷碗底残留着前日舍粥的薄汤。
"列祖列宗在上……"他喉咙里滚动的不是祷词,而是苍生的呻吟。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来的路上,见到官道两侧的树皮被剥得精光、干枯如树皮般的手里攥着观音土,他就知道这世道要变……
二
三更梆子响时,祠堂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赵四先生刚直起腰,就看见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四爷!来土匪了!"
粮仓门前,八九个黑影被火把照得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四先生挡在仓门前,月光顺着他的长衫淌下来,竟在青石板上凝成一道银色的界线。
"这些粮食要吊着三百多口人的命。"他说得轻,却把最后那个"命"字咬得极重。
火光能照见土匪头子恶狠狠地鼓着的眼和挥在他手中的一把明晃晃的刀。
僵持间,人群里忽然钻出个跛脚汉子:"四先生舍的粥救过我老娘!"“也救过我家娃娃”……
这些话像块石子砸进冰面,土匪头子的刀尖颤了颤。
那夜,土匪们到底没动仓里的粮,每人只讨了半碗掺着麸皮的稀粥。
四先生看着土匪们捧着豁口碗蹲在墙根喝,忽然喉头泛起了一阵苦味。
三
饥荒像野火般蔓延。
先是外乡的流民,接着是邻村的佃户,最后连本庄的老户都红着眼往粥棚挤。
赵老三带着家丁守在粮仓前,他们手中做武器的铁锹偶尔磕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饥民们微弱的喧哗声中显得惊心动魄。
四先生站在仓口,看着米缸。风吹得檐角的铃铛不停地响,他的心里特别慌。
四
那日,四先生在书房正若有所思,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巨大的嘈杂声。
近千个饥民喉咙里挤出的嘶吼,比他读过的任何圣贤书都震耳欲聋。
他站在大门前,面对近千张面黄肌瘦的面孔,无力地说到"把仓门打开!"
他说这话时,赵狗娃正手拉着门栓,用身子抵着大门。饥民们涌进来时,像决堤的洪流,赵老三举着的铁锹被撞飞了出去,划出一道无奈的弧线。
四先生站在月洞门下,看着饥民们把最后一粒粮食从地上捡走。
五
雨混夹着雪是后半夜落下的。
四先生书房里的烛火亮了一宿,桌上的纸被寒风吹得呲呲作响。
老吴为四先生来添灯油时,看见砚池里的墨没有用,桌面上铺开了一张用镇纸压着的白洁宣纸,上面没有一个字。
……
当晨光爬上窗户时,人们才发现四先生自尽在了书房里,素色长衫下摆还沾着前一日舍粥溅上的米汤。
六
寒风吹过,祭奠四先生的供案上,蜡烛的焰头摇来摆去,如风雪飘摇的世事。出殡那日,一部分饥民挤在送葬队伍两侧,肚子里盛着从赵家抢来的最后几粒粮食,走着歪歪扭扭的脚步。人群里起先只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是一种呜咽,渐渐地变成嚎哭,声嘶底里,最后竟汇成震天的恸哭,惊飞了祠堂檐角落着的乌雀们……
七
老赵头说,四先生头七那晚,祠堂的烛火怎么都点不亮,西北风卷着土沙粒子直往里扑,把供案上的裱纸香蜡吹得散了一地。
八
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百里之外省城的戏台上,新来的角儿正唱着《花亭相会》,水袖甩摆间,仿佛抹去了此时乡间的那些所有的悲苦……
故事讲到这里,两位老先生静静地看着蓝蓝的天,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了,似乎他们也和我一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一片宁静。
一阵微风习来,小石桌上那几张记着一些事情的纸张被轻轻地翻开、合上,又翻开、又合上……
【作者简介】杨烨琼,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职工作家协会、宝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宝鸡市地名规划专家库专家,作品见于《作家文摘》《中国地名》《文化艺术报》《西北信息报》《宝鸡日报》《秦岭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乡风呓语》(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