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渍拓就的星途
文/张钰哲
蝉鸣撕开柏油路上的暑气时,我总能看到那顶褪色的白檐帽。九十年代的无为县西门城门口,柏油被晒得泛起油光,连路边的梧桐树都耷拉着叶子。父亲的执勤台就支在十字路口中央,一柄锈迹斑斑的遮阳伞,伞骨上还缠着去年大风留下的塑料布。
母亲总在清晨六点拎起竹篮,菜场里沾着露水的莴笋叶还蜷曲着,她就得赶在日头毒起来前买完菜。那天我攥着五毛钱硬币跟在她身后,远远望见十字路口有团移动的浅绿色——父亲的制服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他正弯腰搀扶挑担卖菱角的老农过马路,草帽下那张黧黑的脸庞泛着油光,警用皮带扣在太阳下晃得刺眼。
“老张,换岗啦!”同事递来一瓶非常柠檬饮料,父亲摆摆手,从岗亭里摸出瓶娃哈哈。那会塑料瓶装的饮料还是稀罕物,橙黄瓶身上印着扎小辫的娃娃,瓶口用橡皮筋扎着块湿毛巾。他拧开盖子时手背暴起青筋,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最后却只是把瓶口凑到毛巾上,看着清水顺着毛巾纹路滴在晒红的脖颈上。
母亲扯着我快走,我却挣开她的手。父亲转身的瞬间,帽檐下的眼睛亮起来,皱纹从晒脱皮的眼角漾开:“臭小子怎么来了?”他摘下白手套要摸我脑袋,半途又缩回去在裤缝蹭了蹭,生怕汗味沾到我新剪的短发。岗亭铁皮被晒得发烫,他把我推到伞荫里,自己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明晃晃的日光里。
“老张你儿子?”卖冰棍的老太推着嘎吱响的木箱凑过来,冰被棉被焐得化了一半。父亲掏警服内袋摸出皱巴巴的毛票,老太却把最后根赤豆冰塞进我手里:“张警官天天帮我推车过坎,请你吃。”父亲急得直搓手,最后把娃哈哈硬塞给老太,橙黄液体在玻璃瓶里晃出细碎的光。
蝉声最盛的正午,母亲把凉好的绿豆汤装进铝饭盒。我蹲在岗亭阴影里,看父亲指挥卡车的姿势像棵绷紧的旗杆。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滚进衣领,在后背画出一道弯曲的盐渍。有辆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冲过白线,他吹着哨子追出去十几米,回来时警裤膝盖处沾满柏油碎屑。
“臭小子喝口水。”他拧开被毛巾裹着的娃哈哈,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我仰头时瞥见他喉结剧烈地滑动,塑料瓶底残留的两指宽的液体晃荡着,被他悄悄倒回岗亭的搪瓷缸。母亲用毛巾给他擦汗,白色棉布转眼就洇成深灰,他躲闪着说:“别蹭脏了,晚上还要去王大爷家调解宅基地。”
那年夏天我攒了二十个娃哈哈瓶盖,每个盖子里都凝着细小的水珠。父亲总说汽水太甜,却在每个烈日灼灼的清晨,把浸着凉水的饮料瓶捂在制服内袋。直到多年后我在老照片里看见,他别着执勤臂章的左胸位置,常年比其他布料褪色得更厉害——原来父爱也是有形状的,是汗渍拓在警服上的地图,是烈日下舍不得喝的一口甜。
还记得高考查分那天傍晚,蝉鸣把电线杆上的夕阳啃得支离破碎。我攥着准考证缩在邮局柜台前,玻璃板下压着的电话号码簿都沁出水痕。父亲特意换了班,深蓝警服后背洇着两圈汗渍,像被谁用毛笔画了两个句号。
红戳子盖在成绩单上的声响,惊飞了门外槐树上的麻雀。父亲用长满茧子的拇指摩挲着分数栏,指节泛出青白。我盯着他警号牌上的“3402”,突然发现银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锈红的铁皮,像结痂的伤口。
母亲炒菜的油锅在暮色里滋滋作响时,父亲从碗柜深处摸出个老瓷缸。那是他当兵退伍时部队发的,搪瓷磕得斑斑驳驳,"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褪成了暗粉色。半斤散装白酒在缸子里晃荡,月光碎成银亮的鳞片。
八仙桌上的蚊香盘旋着青烟,父亲夹花生米的竹筷总在离瓷碟半寸时悬住。我数着墙上的老挂钟打了九声响,他忽然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蝉鸣,惊动了窗外的夜来香。
“要不……”酒气撞在吊扇叶片上散开,“复读?”父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右手无意识地搓着左腕的旧疤——那是去年拦惊马车被铁链刮的。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霜色,突然想起高考前夜,他悄悄往我书包塞的藿香正气水,玻璃瓶上还留着汗津津的指印。
煤油灯芯爆出朵灯花时,父亲起身去添酒。我这才发现他走路时右脚有些拖,怕是前些天暴雨天执勤落下的风湿。酒缸见底时,月光已经漫过门槛,父亲突然把搪瓷缸重重顿在桌上,缸底未化的冰糖块叮咚作响。
阁楼的老竹床彻夜呻吟,我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蹑手蹑脚扒着木梯往下看,父亲正在灶台前用凉水冲头。月光淌过他佝偻的脊梁,在肩胛骨处汇成银亮的溪流——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后颈有块铜钱大的晒斑,形状像极了录取通知书上的校徽。
开学前夜,父亲把搪瓷缸刷得锃亮,往里装满晒干的野菊花。“学校伙食寡淡,泡水喝。”他低头捆行李时,我瞥见抽屉深处躺着我的高考志愿草稿,边角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火车鸣笛穿透晨雾时,他突然往我手心塞了包东西,油纸里裹着冰糖和晒干的山楂片,还有枚生锈的“优秀交警”奖章。
作者简介:
张钰哲,安徽无为人,无为市作家协会会员,偶有作品发表于各类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