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实
早年住在单位家属区时,东四单元楼下的那片方寸之地,堪称一座永不停歇的“舆情发酵池”,池中常年盘踞着十来个被施了魔咒的男女老少,魔咒把他们的眼睛变成了一盏盏黑夜里刺目贼亮的探照灯,灯下的一草一木都在它们的密切监视下一览无余,每个经过此地的人,就像穿越敌人的封火线,必须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胆量;又像横亘在面前的千沟万壑,让你望而生畏。他们不但令你头疼,还在你心里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我给这里命名为“呱呱乌鸦八卦阵”。
这个阵是一块引力极大的磁场,把那些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爱搬弄是非的人牢牢地粘在一起——春秋和煦的阳光下有他们——夏日婆娑的树荫下有他们——幽冥沉沉的暮色里有他们,只有在倾盆大雨和西伯利亚寒流到来之际才能雪藏他们的踪影。
除了冬天能让他们躲在家里围炉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其它大多数时间都能够看到他们这一小撮儿——从日悬中天到暮色四合。这些人仿佛被黄鼠狼附了体,到点就鬼使神差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板凳落地屁股没坐稳就开始酝酿痰唾,痰唾发酵出一个个舆情——道听途说的也好,凭空意淫的也罢,都是亢奋的动力和源泉。他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叽叽咕咕,诡异的神色仿佛个个都是克格勃里培训出来的特工,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过来,那就等于把自己放在显微镜下,等于被饥饿的老鼠逮住当牙祭咀嚼。彼时,十来双眼睛流光溢彩、整齐划一地射向走过来的人,遗像般的眼珠随着人的转动而转动,直至目送到背影消失才收回并聚焦到一起,然后“发酵池”刮起阵阵阴风,点燃幽幽鬼火,把这个人的祖宗八代都刨出来考古一遍。
此外,这伙人还兼具情报站和广播站的功能,把子虚乌有的、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都放大一圈扩散出去。他们虽没上过传媒大学,却具备职业新闻工作者对新闻时效性特有的敏捷和嗅觉。
我也不止一次地被这些遗像眼盯过,这些眼睛穿越时间、空间,跨越地域,像红外线扫描仪,把你的脉络、血管、骨骼以及你的五脏六腑都穿透,穷其所能、不遗巨细地窥伺,不扒点事出来,都对不起自己的唾沫星子,别说人过来,就算一只猫过来也得质疑这是不是一只正经的猫,就算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一只正经的猫,也要想方设法让它变成一只不正经的猫,直至把猫盘的身败名裂气绝身亡他们才心满意足。因此,每次从他们中间穿行,我都如芒刺背,如履薄冰,就算身披盔甲杀出重围,也不一定躲过他们的冷枪暗箭,身后夏虫一样蛐蛐蛐蛐的声音仍然会传递过来。
有一次我以为我有惊无险地从八卦阵里跳出,刚想长舒一口气,谁料屁股后就传来:“这是老韩头的孙女,从东北来,过继给…韩老四为啥…”还有一次听到说:“戴处长一家人……他老儿媳妇不理人……”这种断断续续的填空题根据以往听说的闲言碎语,我能推测出完整答案,第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是老韩头的孙女儿,老三的姑娘,从东北来,过继给韩老四,韩老四为啥一直光棍儿?…”后面他们继续扒韩老四为啥光棍不娶,因为这个那个…然后就是在奇闻轶事中得来的启发,脑回路进行各种奇葩猜测,不乏于嘲讽、贬低、侮辱、取乐,然后在称心如意中告一段落。
第二句完整的句子是:“戴处长一家人都挺好,随和低调平易近人,他这老儿媳妇不行,嘴让胶水糊上了,见人从来不吱声,像个哑巴,年轻轻的,像掉光了叶子的老榆树,死气横秋的。”
最初不管是直接听到亦或间接听说,都有被蚊子偷袭了一口并产生把它拍得血肉横飞的冲动,直到岁月把我淬炼得成熟,我才接受这根深蒂固的、不可逆转的人性之劣根性,所以我由初时的愤懑转而后来的平和。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地方就有赤橙青蓝紫的八卦,如此这般,八卦的底层逻辑也就一目了然,消费别人,方能满足自己的猎奇心里,方能释放羡慕嫉妒恨和幸灾乐祸,恰好也打发了无聊无所事事的日子。
我承认我缺乏灵动的细胞,不似黄鹂和百灵,整天叽叽啾啾地叫个不停,但我是选择性地死气横秋,我鲜活的心脏澎湃的血液告诉我:不许半夜三更到坟地里与鬼火共舞。
我没有郑燮“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洒脱,因为我不是郑燮,所以我不想为迎合谁的口味做一盘菜里的味精给人增香添色,不想成为撸进嘴里肉串上的孜然辣椒面,去刺激人的味蕾,我破解不了八卦阵我就破我自己的乌龟阵。
至此以后,我采取迂回战术,从大路走,宁肯往返绕一大圈回到原点,也不再当一枚泡泡糖被嚼来嚼去,更不能让他们的眼皮把我夹死。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庆幸自己抽了上上签,膜拜自己做了那么英明的决策。就在我的逆鳞一层层剥落时,一记降龙十八掌差点给我拍出幻觉。
有一天孩子他爸回来说,楼头情报站对你很不满,说你傲慢无礼,不合群,难接近,不和他们讲话,让我劝劝你和大家打成一片,融入到他们中去。
我第一反应是:这是想扩大组织,发展我与他们同流合污吗?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脑瓜子线圈乱了,难道不知道有“人以群居物以类聚”之说吗?我本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而一想,说给他们,也不过是鸭子听雷。
我从鼻孔冷哼一声。
从这开始,但凡“”呱呱乌鸦八卦阵”中的某个人敲开我家的门,我一定堵在门口,将之拒之门外。
后来我就迁至现在的住所,一个十几栋青砖灰瓦、一律二层楼的大院,一条小路把大院一分为二,甬道两旁高大的树木倾斜到一起,遮天蔽日,夏季里形成一个天然的凉棚。这里的环境、景象以及静谧的氛围,总给人以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那一张张面孔上的皱纹是蜿蜒前进的,是无法拨动镜月指针的。
本以为不用在再光天化日之下鬼鬼祟祟、拐弯抹角地回家了,没想到只是从鸡窝挪到鸭窝,从一个怪圈跳入另一个怪圈。
这里的楼头仍然摆着“八卦阵”,不同于我们单位家属区的是,这里的阵容参差不齐,颇为复杂,除了本小区的老婆老汉、不大不小的半老徐娘,还有出租屋里的女人们。
他们坐在石墩上、马扎上,在温暖的阳光下,在斑驳的树影里,悠闲地打发着堪堪岁月,无谓地摄取和消耗着日月之精华,岁月静好似乎在他们身上具象化了。
但是,有种岁月静好是表象之下的幻觉,投射出的是寂寞无聊,女子合成个好未必就是好。当路上没人时,他们操着俚语,或有说有笑;或粗声细语,一旦有人过来,声音立马像被卡了脖子——戛然而止,只有眼睛是表达的媒介和窗口。这些舌头迫不及待地开始翻云覆雨,妖声怪气此起彼伏,指指点点的手指像心电图上的波纹上蹿下跳,脸上的表情随着语气的变化而变化,黑脸白脸黄脸花脸轮番上阵,一个个俨然变成义正辞严的判官;什么张三的老婆跟人跑了,跑了两年人家不要她又回来了,李四抽大烟被抓了活该咋不抽死,谁谁打扮的像个狐狸精,又给哪个瓜皮灌迷魂汤去了,谁谁的女子走路扭个沟子骚情滴很,谁谁的老汉胖的像只黑猪,倒了不知扶哪头等等,他们的嘴里像嵌进了灭害灵,一张一合,管它苍蝇蚊子还是蜜蜂,一块儿喷死。
老邻也罢,新邻也罢,都是他们的猎物,扒完长相扒家事,扒完家事扒穷富,这个过程他们很是享受并诱发快感,这种快感植根于骨髓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术能,就附了体,否则怎么能整日阴魂不散呢?
我认为这是一众同频共振、志趣相投、彼此欣赏的人,他们不甘于蚁窠里的枯燥乏味,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找出口来宣泄生活中的荒芜杂乱和精神上的贫瘠匮乏,对于他们来说无关于某个人的对错,无关于事件的真假,只要满足和平衡自己的内需就够了,只要贬低别人能抬高自己就够了。
我们这里住的是闻名全国的道北人,与他们为邻,我是高度地和他们保持距离,有时候有人敲门,我一概置之不理,如果连续敲,我就到二楼阳台往下看看是谁。
我家二楼阳台堪称碉堡,我往下俯瞰就像山寨王站在山头往下观察匪情。我乜斜着眼睛,如果是街道主任,我就下去开门,那一定是有事,如果其他人,随他敲断爪子。
有一天老公从外面回来对我说,小梅生你气了,给我告你的状,说跟你说话你不理她。我说谁是小梅,我不认识,老公说就是咱家楼头对面那家老婆儿,她家门口总是围一堆人,跟象棋杀的天昏地暗。
我想起这个女人了,五十多岁,是个智障,儿子也是智障,都不认识钱的面值,但看到钱跟正常人一样无比亲切,不介意谁当孙子谁当爷。女人长着一副呼啦圈腿,走路左栽一下,右栽一下,面孔是智障人千篇一律复制粘贴的面孔。
我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跟我搭过话,不过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小梅都主动和她打招呼,她高兴的手舞足蹈,像个孩子。
这件小事告诉我:傻子也需要尊重,三岁小孩也需要尊重,尊重他人是通往教养的阶梯。
这是我们大院里我唯一一个主动打招呼的人,对于她来说有人跟她说话很快乐,对于我来说,和一个不懂搬弄是非的人打交道很轻松。
我非常不待见背后扯闲话、笑话人、搬弄是非的人,更讨厌组团搬弄是非,所以我从不与邻居来往,更不会主动搭讪和他们讲话,我怕他们和我混熟了,会时常从我的门缝里溜进来,无遮无拦地在他们的衣兜里、裤兜里、袖筒里乃至衣角裤脚破鞋烂袜子里抖落出一个又一个八卦,再弯腰捡起来给每个八卦镶金边,镀银边——或眉飞色舞唾沫飞溅,或神秘兮兮口若悬河,时间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桶桶泔水,同时也把我的时间按进泔水桶里淹死。
我目前住的小区房子的格局是老式的,各户的门都是一字排开,很容易给爱串门子的人提供机会,有时老公一不小心给放进来,我是即不耐烦又很无奈,出于礼貌,脸上还得扯出几丝冰镇过的笑容,再搭上几杯乌龙茶浸灭他们冒烟的嗓子,当然,也有我仅仅礼貌地点下头转身离开、他们知趣地退出的时候。
我曾幻想过,如果能像战国时期孟母三迁择邻而居多好,这种痴心妄想很奢侈,现代都市人早已失去择邻而居的资本,城市里楼房越来越密集,人心却越来越疏远,一根根冰冷的钢筋,筑起了一堵堵心墙,即隔绝了是非,也淡漠了温情,这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段灰色地带,我相信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认知的扩大,精神需求的饱满,未来的人们一定会回归人之心性无瑕,回归邻里之间的友爱温情,也逐渐摆脱邻里之间嚼舌头的恶习。
我的不与邻居来住,只是纯粹地想远离是非,拒绝听鸡零狗碎的破事儿,杜绝占用我的时间聒噪我的耳朵,只是单纯地希望与周边世界和平共处,希望都在独立的个体范畴相安无事。各守边界,不代表我主张“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更不代表我卑贱地傲慢着,可怜地目中无人着,该怦然心动的时候我不会死气横秋无动于衷,比如:隔壁光棍汉,经常醉醺醺,几日不见我就叫老公敲敲他门,万一病了无人知晓,或者死在屋里没人知道;再比如:院里男劳改释放回来,没吃没喝,我让老公给他送吃的,连续送了几天,直至社区与有关方面协调解决他的生活问题,我们才停止投送。
我始终坚信人与人之间不是一道鸿沟一堵墙,而是一座桥梁,我选择闭门谢客,并非冷漠孤傲,而是深谙刺猬法则的智慧——保持适当距离,才能让邻里关系如寒梅映雪,即不失温度,又各自保持尊严。
人生中,总有湖光山色投映在脑海的美好,总有春雨空蒙如梦如幻的旖旎,那些蜚短流长终将会消散在历史的罅隙中,而人性的微光,永远在互不打扰的尊重中熠熠生辉。
韩丽萍,女,退休,60岁,居住陕西省西安市,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