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化党端婧
孔明
回想起来,我认识党端婧老师四十六年了,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正上高中一年级。记得一日,上政治课时,进来的不是往常给我们讲课的张永夫老师,而是一位让全班男生惊艳的女老师,进门时一身春风,走上讲台时一脸春色,立定站直时惊为天人。从她进来,我的目光就聚集在讲台上了。她笑,就像莲花初绽,露出的白牙又像上下两排糯米粒儿。我注意到,她脸红了,些许羞涩不易察觉,却也不易掩饰。桃红又是一年春,就是那种红,不施脂粉,本来面目;一种天然的妩媚,一种难言的生动。她让我们打开书本,旋即“照本宣科”了。普通话,并不普通的余音,就像银豆掉落水晶盘上,耳朵甚是受用。每逢政治课堂必丢盹,那天竟睡意全无,似乎每句话不是由方块汉字连缀的,而是由一个个音符合成的,先是悦耳,然后就是入心入肺了。
老师讲完了,让我们自学。我盯着书本,作全神贯注状,眼睛的余光追随着轻盈的脚步,捕捉她移动的身影。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戛然而止。我的脊背瞬间发热,迅疾向脖颈、脸蛋、额头蔓延。如果有一面镜子,我想我脸蛋可能比老师刚进课堂时更红。她站在我身后,顺手拿起了我摆在书桌上的红塑料皮笔记簿。那是我的“诗(私)集”,写的都是“诗(私)”,通常秘不示人,时常谨防偷窥,此刻却被她拿去了,且已经翻开,良久不见放回。我的心砰砰直跳,颇难为情,真想钻到桌子底下去。直懊悔,太大意了。平常上政治课,一走神,我就悄然打开笔记簿,作笔记状,实则在偷偷诌诗。少年心事当拿云,我的心全在那“诗”里。此时此刻,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又无可奈何。“熬”了一会儿,笔记簿终于被轻轻放回,随即飘来一句话:“你很有才!”此话就像清风抚摸了我的脸蛋,心不但轻松了,而且平静了,甚至舒坦了。我想抬头看她表情,却只看见了她的背影。汉语言里的“倩影”,就是她转过身时的情景。
一个星期日的午后,学校办公楼二楼会议室照例放黑白电视,我也照例去看,那天看的是《画皮》,看得头皮发麻,头发几乎奓起来,步出会议室时神情恍惚,就像步出了“鬼蜮”一般。阳光照耀在树梢上,绿莹莹的,真好!楼下的蜀葵红艳艳的,真好!从一个办公室门口经过,门敞开着,本能地侧身、转首,瞄了一眼,便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白裙子”、“黑披肩发”正在面壁打字。我的眼睛发直、发亮了,心立即狂跳:那不是党老师吗?真想停下脚步,多看一眼,却顾忌楼道过来过去都是人,只得镇定了神情,依旧急步前行,走远,但那一刹那间的情景化作一幅图画,永远固定在了我的心壁之上。
转眼便是高考。考场上自我感觉良好,那天晚上心情更好,睡在操场上,看月亮,看星星,想着哪一颗星星是我。忽然有同学传话,说陈老师让我去他房间。知道他操心我考试情况,就一轱辘爬起,向灯亮着的陈老师房间走去。门敞开着,挂着竹帘,未掀帘子就看见了一袭洁白的连衣裙,想止住脚步已来不及了,因为陈老师向我招手,“白裙子”也向我微笑,我就理直气壮地走进去了。陈老师一脸招牌的微笑,向我介绍:“这是党老师!”我说我认识党老师,她给我们上过课。党老师也是一脸招牌的笑,让我过后不忘。她告诉我,常听陈老师“说”我。她的“说”,其实是“夸”的意思,我就“张”了,向她撂大话。陈老师摇着蒲扇,向慈父一样看我,似笑非笑里,全是赞许和欣赏。在他眼里,我的“张”正说明我有“远大抱负”。言谈中,党老师的一句话,掷在了我心坎上:“你很狂呀!”不知褒贬,反正我听了悦耳。在我眼里,眼前的她宛如屏风里的一幅画——我在某个画报里看见过。往后,看见中国古典仕途图,我必联想到她。
考上大学后,给党老师写过一封长信,没有等来回音。起先有挫败感,后来就权当“励志”了。另一种忘性,另一种人生,另一种梦想,使我进入了人生的另一种时光。没想到参加工作若干年后,我奇妙地邂逅了党老师。那天,我去航天四院公干,进院子时只见俩“花容月貌”正在打羽毛球。我装正经,目不斜视,偏从她俩中间穿越而过,恰巧就有一只羽毛球自头顶飞落,被我凌空逮住。我装潇洒,将羽毛球递向身边的一位娇娘——妖艳得像“国色天香”。她接过球的时候,我双眼发亮了,惊呼:“党老师?”正是她!揉一揉眼睛,确定无疑。另一位不是别人,竟是我高中的同学,名叫李京梅,家住航天四院,和我不在一个班,上学时我却留意了她:长辫子,匹配苗条身段,走到哪里都是风景。
我应邀去了党老师的“闺房”,门贴鲜红的“囍”,证明她不是蜜月,也是“蜜年”。没有说几句话,就知道了她喜欢诗,因为说啥都能扯到诗上。那是诗的年代,但凡一颗读书人的心,都喜欢了吟诗。党老师长我七岁,可以说她生不逢时,也可以说她生逢其时。她高中毕业后,已被推荐上大学,却迟迟未等来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她当年等来了,那她或将成为清华园里一学子,甚至一学者。她等来的既是幻灭般的理想落空,也是浴火重生般的精神蝶变。像她那样的女子,“广阔天地”容不下她那诗一般的情怀,毕竟落水的凤凰依旧还是凤凰,她的离地高飞只是个迟早。她返回了母校北关中学,当起了民办教师。母校就像鱼池,她有如鱼得水感;母校又像鸟笼,她想飞却飞不起来。她不安心了,更不安分,终于借助高考,考进了师范学校中文系,成了一名天之骄子。我后来听说,她在校时一直当班长,那能耐,那风光,那文采,当然是出风头的鸟儿,备受师生青睐。毕业后,她被分配到航天四院职工子弟学校,成了一位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鲜有不爱诗的,更何况党老师与生俱来,似乎就与诗有不解之缘。当年北关中学有一位资深的语文老师名叫李建邦,时常在报纸副刊上发表诗歌。我每天必去报栏,只看副刊,总在留意李建邦老师的名字。其时,党老师和我一样,对李老师也是顶礼膜拜。他与李老师曾经同事,因为诗,走得更近些。记得当年每一次见到李老师,言必党端婧,足见她在李老师眼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见到党老师,言必李建邦,足见他在党老师心目中,那真是诗一般的存在。诗之奇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蝴蝶花间舞,蜻蜓水上飞。诗之美,诗之魅,诗之媚,诗之魂,尽在一行行诗里。无有诗心,难以解得诗中三昧。
我对党老师说过:“你就是一首诗!”不,我不是恭维,我说的是掏心话。与她往来有年,感觉一直是这样的。她不是诗,当年不会对一个高中生的红塑料皮笔记簿发生兴趣。唯有诗心浪漫,唯有诗心单纯,唯有诗心坦荡,唯有诗心不设防,唯有诗心既不会随俗迎合,也不会跟风附和,即使面儿上不得不装出随波逐流的样子,内心里还是必有一种坚守,特立独行而我行我素。她若无诗心,对我的诗绝难赞赏,与我的心也绝难共鸣。“你很有才!”只此一句话,于我而言,不异于奖状,给一颗少年的诗心摁下了一枚诗的印章。那是一颗寂寞的心,那是一颗水晶的心,那是一颗青春的心,那是一颗既燃烧又澎湃的心。对我来说,那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诗——一首拨动少年心弦的诗。还有另一句“你很狂呀”,她可能一语双关,我却只领悟了一层意思,一层令我欣喜若狂的意思,我只往励志的一层上去揣摩,去想象,去自我膨胀。若干年后,我常想起这句话,扪心自问:“我狂吗?”随即自嘲:“有点儿!”有意无意之中,这句话更像耳边警钟,使我浮躁的时候保持了清醒,恢复了冷静。我坦白,我亲近党老师,源头活水就是这两句话。前一句给了我自信,后一句给了我自知,使我少了轻狂,不至于在春风得意的时候趾高气扬,更不至于在“倒春寒”的时候像青苗一样倒伏地面之上。
我庆幸认识了党老师。人海茫茫,陌生人哪怕美若天仙,或者才华横溢,或者身居高位,与我何干?我更看重眼前人:与我握手,手感一种暖意;与我对视,视感一种美意;与我言语,语感一种善意;与我礼尚往来,使我领略人际关系中的诗情画意;与我互通有无,使我感焉人心难得、人情可贵、人见人爱的来之不易。自从认识了党老师,天意使我们越走越近,诗意令我们心有灵犀,善意给了我们彼此牵挂的理由,美意更在我们之间点亮了一盏神奇的明灯,使我们近乎半个世纪不即不离。我们同城,往来并不密集,却有信息交集、传递,过去靠的是报纸、电话,现在靠的是手机、新媒体。天赐其便,我时常能读到党老师的诗篇。见诗如见人,是真的呢!那一行行诗句里,跳跃的是一颗心——一颗滚烫的心!读党老师的诗,她就亭亭玉立于诗行里,她的笑便是诗的笑;诗的歌便是她的歌。诗带节奏,那是她的心在跳动;诗带旋律,那是她的心在抒情;诗带铿锵,那是她的心与时代发生了共振,产生了共鸣。
诗化了党端婧。四十六年的交往,我的印象便是这样。从她读我的诗那一日算起,她给我的感觉是她始终像诗一样活着,或者说她把自己活成了诗。我说她是一首诗,看来不是错觉,而是诗的直感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诗化了她,使她言谈举止优雅舒展,使她的动人情处浑然天成,使她气质高扬、气度饱满、气性独标,使她所到之处总有自己的气场,使她才情外溢而自然坦白,使她的人生获取了步步走高的台阶而近乎圆满。她没有在语文老师的岗位上终老,而是在人生的黄金季遇见了伯乐,赢得了赏识和认可,获取了更能发挥她优长的岗位和职位。她即使退休之后,仍被委以重任,发挥余热,把一个社区文化搞得风风火火。她的德行一如诗行,赢得了口碑,也赢得了尊重,前后左右都不能小觑她的存在。对此,她似乎很知足。我觉得她有知足的理由。一颗诗心,被诗供养,眼里有诗情画意,心里有四季花开。她就像诗蝴蝶,始终在诗行里翩然穿行、流连忘返。
不久前刚见过党老师。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和她的年龄并不兼容、同步,看上去她似乎正处于活人的年纪。看着她的脸如此温润,听着她的话如此温馨,读着她的诗如此温情,我会心地笑了。诗化了她之后,她脱胎换骨了,不再纠结于日常,不再羁绊于琐碎,不再患得患失于世俗。诗眼看世界,世界都是诗;诗心感人生,人生就是诗。于是,她随时随地将诗心放飞,将诗情放纵,将诗意赋予天地人间与日月星辰以及四季轮回。她歌咏时世,歌咏既往,歌咏名胜古迹,歌咏悲欢离合,歌咏一切令她心动的物事。她的诗行里,基调总是昂扬向上的,内容总是积极入世的,元素总是时尚风行的。她的诗里,有月光,有星光,有日光,更有时光,能品出沧桑,却少见悲伤。她也伤怀,那是怀念父母的时候;她也伤情,那是追念故人的时候;她也伤感,那是触景生情的时候。但有诗心兜底,入世总占上风,所以读她的诗,风景这边独好。诗见性情,诗见豁达,诗见慧根,诗见觉悟。诗如党端婧,呶,她就在那儿,和诗一般无二的!
我时常想,没有诗,党老师或许会有另外一个人生。她天生丽质,天分甚高,凭借容颜和情商,给她一个平台,她必不同凡响。但上帝赋予了她一颗诗心,随即控制了她的性情,不令她的平台与诗的距离太过遥远,不令她的人生与诗绝缘。她携诗心入世,秉持诗心做人,她的人情世故里有诗潜移默化,使她既脚踏实地,又放飞梦想,更春风得意。这样活着,诗我一如,真好!
诗化的人生如松柏,屹立人间而长青;诗化的党端婧如梅兰竹菊,诗意盎然而长久。品她这个人,能品出诗一样的人生、诗一样的年华;读她的诗集,能读出她的人生底蕴:赤橙黄绿青蓝紫……
2025年3月13日星期四初稿
2025年3月14日星期五定稿
孔明,本名张孔明,西安市蓝田区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部主任、编审。现出版有《我岭上》《书中最相思》等6部散文作品集,另有《贾平凹妙语》《风从千年来》等6部点评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