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里的旧日时光
文/林冬
老家又要来一次翻新,每次翻新对旧物都是一次浩劫。在时光的背影里,新物总在碾压着旧物,旧物一如既往地在无奈中沉默,并在沉沦中慢慢消散。我却是个爱旧物忆旧事的人,因为我总能听到旧物在岁月里的悠悠絮语,讲述着那渐行渐远久的往事……
现代人早就没有针线筐了,衣物还光鲜着,就被送进了社区的旧物箱,更别提缝缝补补了。当然,也有一些贵重或特别喜爱的衣物需要缝补时,就用一张花式贴片,弥补一下破碎。这样的补丁显出高级感,却没有了针线的细密和温度。
兄长从老家给我带回了一个老物件,尽管漆都掉了,底儿也腐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奶奶的针线筐。奶奶的针线筐里盛放着我们童年满满的快乐,总是能展现给我很多的惊艳:三月的花布头儿,端午的绣球儿,秋天的方手绢,寒冬的棉小袖……我们从它的温度里认知这个最初的世界。
奶奶就是个普通的小脚老太太:额发四季不乱,脑后挽个髻。冬天一身黑,大襟棉袄大腰棉裤,夏天白加黑,白布衫黑单裤,脚上永远是一双尖尖的“莲花瓣儿”黑鞋,细瘦的脚脖子上绑着黑色绑腿带儿。奶奶从不穿其它颜色,只认黑白。乡亲们都喜欢叫奶奶“黑老婆儿”,因为她喜欢穿黑衣,而且衣服永远都是黑黑的,没有一个饭痕让黑衣出现白点。这身装扮一到冬天,特像一只两头尖中间鼓的黑陀螺,从早转到晚。
夏忙的时候,大人们都去田里割麦了,连小哥哥小姐姐们也都去捡麦穗了。我和妹妹只能扯着奶奶的衣角,站在门前的台地上,目送他们欢呼雀跃奔赴辽旷的田野。其实,捡麦穗也是危险活儿,割过的麦茬尖如刀刺,经常刺破他们嫩嫩的脚丫。尽管又热又晒又险又累,但他们很快乐,麦田里藏满了芝蔴轱辘、瓢虫、螳螂等等,最热闹的是,深藏在麦垅深处的野兔被大人们赶出来时,所有人都会大呼小叫地去撵兔子,开始狂欢。
留在家的奶奶闲不住,一转身就搬出了针线筐,坐在大枣树下,一针一线地缝织着生活,而我们则是天南海北的问这问那,完善着世界对自己的启蒙。有一天,我们无意间问到了奶奶的名字。这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可就是那么奇怪,我们竟然一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奇怪的是,奶奶表示自己没有名字。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奶奶不耐烦了:那名字早就不用了。名字居然还有不用的,这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最后,奶奶架不住我俩车轱辘般地盘问,恼了,指着房檐那截挂着头的铁镢说,就叫黑铁。
我俩愕然,随即又想到,奶奶也有我和妹妹那样梳着羊角辫的年纪,也会听着妈妈喊:黑----铁----,回--来--吃--饭--啦!我们俩笑个不停。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俩像中了魔咒般迷上了“黑铁”,不自觉的就会拉长腔调喊上一句。总是忙来忙去的奶奶对此不管不问。
这是奶奶的小秘密,也是我们仨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爸爸发现了这个秘密,毫不客气地一人一巴掌。好多年后,我和妹妹已经长大,我知道了奶奶的名字并不叫黑铁。怪不得,当年任我们如何叫,奶奶不管不问呢,反正跟她是没一丁点儿关系。
后来,爸爸告诉我们,在那个年代的农家,很多女孩都没有名字,有的姐妹俩用一个名字。她们十几岁就嫁人,用上了男人的名字,比如根茂家的,丙申家的。男人如果不幸去了,就用了长子的名字,比如银柱他娘、万通他娘等等。直到奶奶去世后,姑姑们还在争论奶奶的名字,四姑说叫绣花,三姑却说绣花是姨奶的名字,争来争去,也没个明了,最后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没有名字的奶奶并不妨碍我们快乐,哪怕是一只小小的针线筐就能让我们玩儿上许久。比如“针扎”,由一长条生牛皮缝制的小皮袋,塞满了头发,扎藏在里面的钢针,安全稳妥且永不生锈,针扎里的头发先是黑的,后灰白,再后来全是白的,被岁月一次次地偷换。还有个榆木缠线板,民间常说:榆木疙瘩绞丝头,就是说它质硬纹理密实,也暗喻人的固执。只有这样的木质,才能经得住时光的打磨。这个缠线板被奶奶摩得光滑如玉,两头雕着绽放的莲花、莲蓬、莲子。它们都汇聚在这只柳条编的针线筐儿里,一年四季滚动出五彩斑斓的惊喜……
奶奶的华服已经伴着奶奶深眠了。但我仍然惊艳于它色彩的明艳,样式的华丽和功能的神秘。
奶奶三十多岁守寡,带着两儿三女。奶奶的名字从学嫂子、学婶子,变成了库他娘。“学”是爷爷的名字,而“库”,是伯父的名字。本来爷爷家还颇有点田产,但是不知怎地就染上了吸大烟。祖爷治不了他,但又不能因为他一个而败了全家。索性把家分了,给爷爷一些家产,任他败去。大自然有它的生存法则,人类也有,勇敢地断腕,是另一种生存。
爷爷果然把家产败光了。但是,塞翁失马,败家竟也有败家的好处。在后来遇上土改划家庭成分的时候,我们家成了贫农,而守住了家产的二爷家被划成了“地主”。这个耻辱的标签让二爷家的子孙们一厥不振。
尽管爷爷败光了家产,但是奶奶似乎不恼恨爷爷。夏夜星空下,或者冬天灶台上,我们经常引逗奶奶讲爷爷的故事。奶奶每每说起爷爷,总是嘴角翘翘地,眼神也温和。奶奶说起有一天傍晚,她从磨房里出来,看见爷爷正擓着一个大包袱往外走,奶奶上去一扯包袱角,里面传出了婴孩儿的哭声,原来竟是爷爷抱了小儿子去换大烟!奶奶急忙抢回,爷爷也不争也不恼,只笑嘻嘻地拍拍孩子,又还给了奶奶。后来的一段日子,奶奶每天派大姑寸步不离地看着弟弟。这段“卖子换烟”的惊险故事,就被奶奶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以至于让我们听起来,感觉这段经历就像是爷爷逗奶奶玩儿似的。
奶奶总说爷爷并不是坏人。他只是吸大烟,不犯烟瘾的时候还要去田里干活,而且不惜力,不偷懒,还乐于帮助别人。但是,烟瘾一上来,精神和肉体一块儿瘫痪,他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换烟吸。骗奶奶,拿邻居,黑夜在村子里游来荡去。爷爷拿了别人家的椽子去卖钱,主人知晓了,就会找上门来理论,爷爷依然是笑着,承诺说明天一定送还。当天夜里,爷爷千乞百求讨来奶奶的簪儿啊环儿啊什么的,重把椽子换回来,扛去主人家。奶奶终于一贫如洗,什么都拿不出了。而爷爷也抽干了身体和精神,拖着轻飘飘的灵魂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至于爷爷究竟有没有牵挂,也已经成了秘密。
没有了爷爷的奶奶生活艰辛,十四岁的伯父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每天天不亮,奶奶就给伯父准备了锅盔和红薯饭,吃饱后就过洛河到河北沿卖菜。路过洛河的时候,伯父会把洛水河洒在青菜上,让菜显得清爽。奶奶在家里不停地纺花、织布、推磨、耕种,有月亮的夜晚,家里舍不得点灯,奶奶就着月光纺啊纺啊,父辈们都是伴着奶奶的纺车声入梦的。
奶奶的纺车声也同样走过我们兄妹的梦境,尽管生活已经改善了许多,但奶奶还是闲不下来。奶奶有一手好女红,绣出的鸟儿俏丽调皮,绣出的花儿芬芳扑鼻。村里常有嬷嬷发婶婶来要花样,奶奶有时去箱斗里、针线筐里翻找,有时就现场作画。奶奶的画具很有特点:一张黄裱纸,一根熄灭的香头。奶奶拿着香头在纸上描啊画啊,吹啊弹啊,不一会儿纸上就绽放出了清秀的莲花,娇艳的牡丹,层叠的菊花,有时候还跃出个威武的老虎脸来。
后来有了机器绣花,就很少人来找奶奶要花样儿了,奶奶有点失落了。但是,没多久,奶奶又开始了神秘的刺绣。姑姑们给奶奶买来了色彩浓重的绸缎绫罗,玄黑,藏青,明黄,赤红,牙白、绛紫,一大丛艳丽异常的色彩涌进奶奶的针线筐。这些色彩强烈的布料被做成了大衫、长褂、裤子、长裙、披风,一些边角料还被加工成了美丽的绣花鞋、精致的腰带。我从没见过奶奶穿这样的衣服,但是,这次无论我怎么问衣服何去何从,奶奶就是不理我。
这件事让我苦恼了很久。但最终我还是揭开了这个秘密:那是奶奶的送老衣!奶奶竟然是要穿着这套惊艳的华服走向死亡!从这庄严而热烈的仪式来看,仿佛是去出席她人生最繁华的一次盛宴!
奶奶的小船就是她那双经过时代摧残的小脚。奶奶的小脚上沾满了惨痛的回忆,五岁那年被折缠的脚骨是一点点慢慢折断的,那疼痛是漫长而坚韧的,缠裹了她整个童年。后来我的知识逐渐多了,知道“缠足起源于五代,发展于两宋,鼎盛于明清,取缔于民国”。民国立,清帝废,缠足的时代被终结了,奶奶成了最后的小脚拥有者,载着她走过了漫漫岁月。
那一年,奶奶脑子糊涂了。她总是看到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小脚老太太,每晚坐在她的床头,跟她说笑。有时候,奶奶的眼睛仿佛突然有了透视功能,坐在自个儿床上就能看到村外的大路,那路上人来人往,挑担儿的,骑驴的,赶车的,细细听来,都是古时装扮。也有时候,奶奶的屋子里还会多一个安静的小姑娘,奶奶拉她来自己身边,手伸出去了,却是空空的,奶奶就会说:咦,素贞呢,咋一会儿不见了?素贞,是我早年去世的大姑的名字。
我总在想,在这些亡故的来拜访奶奶的亲人中,应该还有爷爷,那个早早离开、把生活重担都交给了奶奶的男人,但是奶奶却绝口不提。
刚开始奶奶只是夜晚发迷,后来,奶奶白天也发迷了,认不得人,说不了齐整话,还胡拉乱扯,但吃喝拉撒,梳头洗脸倒是一点儿不耽误。偶尔清醒的时候,奶奶就会招呼我们给她烧水端盆洗脚。那个陪伴她多年的蓝瓦盆有次摔掉一块儿,奶奶又用铁锥在盆体和碎片上钻出了几个小孔,用粗线绳牢牢地扎结成一个完整的盆,丝绳缝里的抹上了肥皂,这样就不会漏水了。
我总是奇怪奶奶这种爱整洁的精神源头究竟来自于哪里呢?是五十年寡居清正的坚守?还是最初对生命质量的承诺?
奶奶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小,夜里梦魇以后,要拿一个高梁杆炊捶打着床帮骂鬼,一直陪她夜睡的我和妹妹害怕极了!我俩儿把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叫鬼。为了帮奶奶赶鬼,我按照伯母说的,把我们的书本放在奶奶床头;四姑还特地拿来一双崭新的红漆筷子,用红线密匝匝地缠了,塞在奶奶的枕头下;甚至,我妈还把一幅毛主席像贴在床边,意图镇压……但这些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好的效果,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奶奶在我们的熟睡中出走了。
松运爷爷说,奶奶的魂丢了。松运爷爷是村里的“老学究”,懂很多阴阳八卦的知识,每家的红白事都要请他去帮忙。松运爷爷说:人的灵魂也会丢失的。这话我信,要不怎会有“失魂落魄”之说呢?奶奶也许是出去寻找她的魂魄去了吧?
其实,奶奶并没走多远,那双小脚应该是带着她在田野间、大堤内外、坟场荒林里漫游。大概早晨七八点,奶奶回来了:双目炯炯,发着一种奇异的亮光,发髻还挽着,但一直抿得服贴的额发散开了,绑腿带儿也松了拖拉着,棉裤上沾了很多泥土。那双黑色的尖尖的靴子,被走得疲疲沓沓,歪歪扭扭。
奶奶去哪里了呢?有谁知道,那双尖尖的小脚,载着奶奶都走过了哪里呢?是田园,是人家,还是荒野?谁又知道,那双小脚曾经在哪块麦田里停歇过,又在哪条田梗上出发?而且在奶奶混沌的思维里,又遇见了哪些故人呢?
那一夜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让我很悲哀的是,经过一夜地找寻,奶奶似乎并没有找回她的灵魂。我是多么地盼望奶奶回到原来的样子啊!
此后,我们搬离了奶奶的卧室,由伯父、父亲、三姑、四姑轮流陪夜。奶奶的思想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可能她的灵魂时而回来时而逃跑。她把所有的孙女儿都唤作“小娜儿”,她前言不搭后语,问东说西,絮絮叨叨。那段时间,逗奶奶说出不着南北的话,成了我们后辈非常有趣的游戏。特别是我,我总觉得奶奶是在故意装糊涂,目的是保护她脑子里太多太多的秘密,我总试图通过奶奶的一个不小心,让它们溜出来一点点。
终于在一个冬日,奶奶还是带着她的秘密离开了我们,穿着那身美丽无比的华服。旧物上附着着奶奶存在过的痕迹和昔日的温度,可我们却在让她的温度,灵魂,精气神儿都在故园流散遗尽。
如今母亲也已暮年,作为新一代的老人,她对奶奶有着浓浓的羡慕,那是一种对儿孙们环绕膝下的深深向往。母亲从农村来到城市,享受着生活的方便,却也饱受着情感的折磨,儿孙们都在远方打拼,难得一见。
新有新的光鲜,旧有旧的深沉,在无情无尽的时光里,新与旧依然无声地完成着自己缘分上的交织,也各自承受着自己的苦楚和欢娱。
[作者简介]:李晓娜,笔名林冬,就职于河南省巩义市融媒体中心,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散文《故园》发表于《萍原》2015年第二期。早期有小小说《爱的无亲》发表于2000年《小小说月报》第8期,散文《末班车》发表于《散文百家》2001年第1期。累有小说散文见报,出版有散文集《山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