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泡屎的乡愁
刚从医院出来,一股熟悉的便意涌上来。可我还是下意识地把它憋了回去,不为什么,只因为一种骨子里的习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这一泡屎,能谈什么呢?可它偏偏能牵扯出一段段被岁月酿熟的乡愁。
小时候在农村,屎不是羞耻的象征,而是实实在在的财富。我爷爷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头,活得久,也活得有趣。他住在二楼,每次拉完屎,就会用一根系着马桶的绳子,把屎吊下来,直接倒进菜园的粪缸里。那时候的菜,长得特别水灵,每一棵都能看出爷爷那一泡屎的贡献。爷爷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宝贝,别让它白白流走。”
我爸继承了这份执念,每天早晨,他最关心的不是我作业写完了没有,而是我拉了没有。“不拉臭臭怎么有精神上学?你看你那脸色,肯定是肚子里还藏着一泡金子。”他这么一说,我那点儿懒散和倦意都被赶走了,屁颠屁颠跑去茅房。
农村的茅房,说是厕所,不如说是个“发酵工坊”。一个大缸,缸上横一根木板,一屁股坐上去,就是一场冒险。苍蝇嗡嗡飞舞,蛆虫翻滚爬动,哪怕是最强壮的战士,第一次上这种厕所也得心头一紧。有时苍蝇多得实在无法忍受,我们就拿稻草或报纸点燃,在木板下方轻轻一烧,那些恶心的小东西才会四散而逃。
可是这厕所,最怕的就是两个字:下雨。一场雨把缸灌得满满当当,你若这时有幸赶上屎急,那结果十有八九是“反弹”——贱得满屁股都是。那时候没厕纸,我们用的是树叶。偶尔家里有点闲钱,买了水泥建房子,空出来的水泥袋也成了宝贝。我爸用剪刀剪成小块,一张张码在厕所角落。可惜,水泥袋毕竟不是纸,有些还残留水泥,一镲屁股,整条缝都“封”住了,直蹦高。
后来,我家日子好起来了,妈妈是村里的妇联积极分子,有了门路,经常能搞到几张人民日报。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新闻自由”,但我知道人民日报的纸质,又柔软又厚实,镲屁股是一流的享受。上厕所成了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坐在茅厕里,望着天空的云卷云舒,手里握着一篇社论,屁股下哗啦一响,人生如此惬意。
有一次,我拉完屎后忘了看报纸正反,一不小心用毛主席的头像擦了屁股。第二天,这件事被偷粪水的邻居传了出去。妈妈被批斗了好几回,连我都被队里的小孩指指点点。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人民日报。日子又回到了用树叶“重操旧业”的时候。
但说来也怪,那时候哪怕用的是树叶,也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没有智能马桶,没有香气扑鼻的洗手液,也没有马桶边放着手机刷短视频的闲散。有的只是大自然的气息,一泡屎拉出来,蒸腾着体温,哺育着庄稼,一种连接天地、回馈土地的神圣仪式感。
我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突然肚子一阵翻江倒海。我急急忙忙跑回家,偏偏在门口碰见我那个话痨表姐。她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我又不好打断,结果……悲剧发生在裤裆里。我那年已经十多岁了,羞得捂着屁股跑进屋子,那一裤屎的尴尬,像火一样烫在我记忆深处。
可是你说,现在我们住上了楼房,用着智能马桶,屁一响就有水来洗,屁一停就有风来烘,什么味道都不会留,什么记忆也不会留。屎,变成了一件隐秘的、快速处理掉的事,干净利索,却不再有温度。
我们的身体干净了,我们的生活高效了,可我们的记忆,好像也被冲进了马桶。再也不会有人像我爷爷那样,把一桶屎当成宝贝吊下楼;也不会有父亲那样,盯着我早晨的肚子,念叨着“别把金子带去学校”。厕所变成了无菌空间,可我们的心灵,似乎更脆弱了。
一泡屎,在过去,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土地的馈赠,是成长的见证;在现在,是尴尬的隐私,是嫌弃的脏物,是必须冲得干干净净的污点。可你若真的把它细细想来,就会发现,屎并不脏,它是一种循环,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质朴、最诚实的连接。
回家的路上,我依旧憋着那一泡屎。不是因为智能马桶更舒服,而是我总觉得,家的马桶接得住我的情感,能懂我那一泡屎里蕴藏的乡愁。打开厕所门,我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点了一支烟,望着那个熟悉的马桶,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重逢。
我知道,等我放下那一泡屎的瞬间,也就放下了这一段旅途,回到了我最真实的自己。
——拉屎,有时候不仅是排泄,更是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