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直未深睡,辗转反侧,莫名的兴奋。凌晨5点多起来,发现半夜近3点时,宝光兄弟发来了他的文评,直说来迟了。原来冥冥之中我们还是彼此有感应的。美好的文字与友情,永远不存在迟到一说。昨晚,宝光在遥远的杭城敲击关于我和《繁花深处》的文字,字字句句仿佛在叩动着我的心房,让我心有感应,难以入眠。宝光兄弟与我的交集有很多年了,尽管我们见面的次数有限,但是我们的文学友情很长。他少年时就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学生,如今已成为年轻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编辑,短短的20年时间成长的这么好,完全是他个人的天赋和努力所致。他在文评中说是我无意中影响他走上了文学之路,让我受宠若惊,我充其量只是做了一点勉励的事。我想,如果宝光这样的作家也算是受了我些许影响而走上文学之路的话,那这样的人也就太多了,但是能够如此在纸上坦然地认了我这个老师的,这样的人还是不多的。我以为,人的一生总是在帮助别人和被人帮助着成长的,我感慨宝光兄弟的真诚与善良,也感恩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文瑞
文瑞回来了
谢宝光
久违的文瑞回来了,带着他的《繁花深处》。
断断续续读文瑞先生文章二十年了,我发现他的文本有个一以贯之的特性,就是非日常性。
也许是另一重文化学者的身份使然,文瑞的“文脉”总是扎根在大地深处,与“烟火日常”保持着一段垂直纵深的距离。他鲜少写风花雪月、饭后茶余之类的“轻文章”,那不是他的风格,也非志趣所在。即便以日常的面貌切入,也不会在一些表层的东西上打转,他的笔类似一根无声的冲击钻,不断向下掘进,往沉积岩一页一页的幽深处勘探,搅动某种铜锈般的回响——就个人的理解来说,我觉得文瑞先生毕生的写作都在追寻这种“回响”。
新近出版的散文集《繁花深处》,貌似文艺的书名多少带有一点“欺骗性”——它的重点不是“繁花”,而是“深处”。从文字风貌上看,文瑞大概属于审视大于审美(或者说通过审视构建审美)的作家,即便他闲来无事,到公园遛弯赏一树樱,也带着一种“深度考究的目光”——他不会满足于感官上的花香花色,不会的。他的目光有点逆水行舟、溯源而上的意思,沿着花蕊、花枝、树干一路往下探索,最终抵达树根在黑暗中紧紧盘扎的土壤。
如果说有一种写作聚焦花和人的审美关系,那么文瑞则更重视挖掘花和大地之间的隐秘联系——当然,这二者并无天然的艺术高低之分,我想表达的是文字内在路径所呈现的理念差异。
就文章题材的归属地来说,《繁花深处》把将近一半的篇幅贡献给了赣南,另外一半里的部分给了江浙沪,部分给了南昌等地,都是他多年来的旅居之地。赣南是文瑞先生的故乡,也是他倾尽半生书写的对象。他的书写兼具文学和文化双重属性,因而驳杂,因而斑斓。
文瑞将赣南的山水人文写到了什么地步?这么说吧,如果一个外地人想了解赣南的前世今生,读文瑞一人的著作就够了。就算是土生土长的赣南客家人,对自己的血脉渊源,在发言权上也没几个能胜过文瑞。他写过一本叫《南康笔记》的书,从文化、历史、饮食、方言、地名、典故等各方面将我这个南康人“羞辱”了一遍。《繁花深处》收录了万字长文《南康!南康!》,鞭辟入里地阐释了我少小以来的困惑,即缺林少木的南康何以“无中生有”(费孝通语),发展为闻名遐迩的中国家具之都的——我的众亲友中,不少人以此“讨食”,他们也说不清背后缘由。
这么多年,文瑞几乎把赣南走遍了,也写遍了。我想说,文瑞在赣南的行走和书写,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热爱,是由热爱导向的偏执,更是由偏执长年累月发展成的美学信仰。对我来说,那种热爱背后的偏执,散发着朝圣者般的迷人光泽。文瑞先生可能不知道,我最初“阴差阳错”走上文学道路,其中就受了他的“美学信仰”的影响。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2005年,那时我还在南康中学读高一,学校隔壁的新华书店二楼有个图书馆,我隔三差五去那借书。有一次,偶然读到了文瑞的《山水赣州》。怎么形容它带给一个对家乡一无所知的高中生的阅读感受呢?就说“别开生面”吧,一点不矫情,一点不为过——哦,原来所谓的历史不在版图的远方,也不在乌压压的故纸堆里,它就在离学校直线不到三百米的一条老巷子里。那条巷子叫苏步街,九百多年前,苏轼从巷子里走过,还因为寻访同僚旧友田辟不遇,留下一首诗:“千里行来问渺茫,两边杨柳夹池塘;凤凰来到梧桐树,怎奈梧桐避凤凰。”那时候的苏轼因为“讥讪先朝”的罪名南谪岭南,携一家老小乘船沿赣江、章水南下,路过南康上岸歇脚、寻老友未果,再翻越梅岭到广东惠州,到瘴气弥漫的海南儋州去,前途坎坷、渺茫,换别人肯定满脸窘色,哪还有闲情访友作诗。那首诗,我觉得八成是后人臆撰的,苏轼虽乐天派,还不至于自负到自比“凤凰”。还有田辟是否确有其人,恐怕也要打个问号。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瑞将15岁的我与苏轼的时空距离一下子压缩到了300米。300米!离一位遥不可及的神!
我还想重点说明这本书对一个少年的影响。一个少年,一个被学业压到喘不过气的高中生,他的周末时间照理不是泡在网吧,就是在去网吧的路上,但是那本书极大修正了他的日常轨迹,为他带来一种“按图索骥”的另类解压方式。他要用双脚(其实也借助了摩托车)一一验证文瑞笔下那些充满人文色彩的地名:龙湫潭、独秀峰、浮石、谭邦城、卢屋、梅岭、关西围屋……还不够,他拿起了笔,他要用笔在纸上再走一遍,他自从拿起了笔就再也没有放下。所以我要说,文瑞一不小心扭转了一个少年的人生走向。更巧的机缘是,两年之后,这个少年的处女作也是经文瑞之手发表的。高考完后,他把一篇叫《诗意客家围》的小文章塞进信封寄给了赣南日报,文瑞正是文艺副刊的时任主编。因为没抱希望,两个月后见报时,他的惊喜是无法言说的。文瑞再次以他的方式,将少年往梦想的文学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把。
回到文本,记得在2009年曾给文瑞先生写过一封信,谈到他散文中的古典忧患意识。现在来看依然是文瑞散文中一以贯之的内核。收录的经典旧作《秦淮河上寻桨声》便是代表,其他篇章多数也不离其宗。文瑞写城市乡野、写山川风俗、写方言地名,写大地上的种种,试图拿捏的无不是其中孕育的人文精神。当时在信里还表达了一个“以物视己”的阅读感受,在文瑞笔下,反求诸己是常态,他善于从故物、从大地、从自然的视角反观并审视人类,一次次敲响洪钟大吕般的警示。那封信里还提到一个如今早已忘记的经历,有一年因为读了文瑞的《南良的记忆》而顶着炎日深入古村寻访,在桥边碰到一位老人,攀谈起来,他说我提到的“这个人”前不久刚来过,但老人并不知他是名作家。我想说的是,走访南良的经历带给我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妙感受,和县城苏步街给予的类似。
不久后文瑞即复信,约我一同寻访《资本论》国内首位翻译者郭大力的旧居——就在我随父亲求学五年的三江乡。遗憾的是那次因故未能成行,我和文瑞的初识往后拖延到了两年后的南昌城。那时他离开了报社,北上赴南昌,在双胞胎集团谋得了职位,并向临将大学毕业的我抛来一份工作的橄榄枝——只是我没能接住,转而去了出版社。
2011年在南昌,和文瑞偶有见面,一同走过万寿宫,漫步中山路,或到青山湖边的化文书舍喝茶小坐,他给我印象一如其文,儒雅而精神。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南昌落脚之后,文瑞博客里的散文更新频率似乎比赣南时期低了许多,但间或仍有篇章问世,一些延续了先前“寻根问祖”、梳理人文的厚重风格,如《艾溪湖随笔》《南昌地名》等;个别汇入了参禅问道的灵动迹象,比如《化文书舍》《月隐人欢》《庐山印象》等。
2011年之后我离开南昌去了杭州,除了某年春节曾和朋友到赣州拜访文瑞,中间很多年头似乎和文瑞断了联系,但仍时常通过博客、公众号关注着他的写作动向,知道他一心扑在了王阳明与苏轼身上,也为赣南地域文化研究贡献了一本本研究专著。属于散文的文瑞则似乎一度隐身了。
直到前几年,得知文瑞退休后定居上海浦东,恢复了联系。他微信上陆续给我发来《方塔情思》《金陵寻梦》《安且吉兮》《回忆父亲》《繁花深处》等新作,继而又集结成《繁花深处》一书寄来,我才看见那个“消失已久”的文瑞回来了。
翻开书,文辞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驳杂与纯粹在持续的行走、奔腾的词句中熔于一炉;不同的是,文瑞拓宽了书写的边界、思考的边界,他不再仅仅是赣南的文瑞,也是沪上浦东、繁花深处的文瑞。
但我猜想,当他从浦东楼上的窗户探出头,若有所思地眺望黄浦江和外滩上的万国建筑群时,我敢肯定,他瞳孔里浮现的一定是千里以外的赣江,浩浩汤汤的赣江,以及赣江源上那座江南宋城的灰色城墙。
2025年4月9日星期三
(注:谢宝光,1990年生于江西南康。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捡影子的人》。曾获三毛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江西年度优秀散文奖等。第十批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鲁迅文学院散文创研班学员。现居杭州,供职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