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玉记
李子鹏
一
腊月廿七的作坊像浸在冰河里。大雁哈着白气给和田玉观音描金,电动刻刀震得虎口发麻。父亲说正月动刀会削了财运,他还得赶在封箱前雕完那套翡翠神仙。墙角堆着发霉的檀木箱,那是专门盛放贺岁礼玉的,箱盖裂痕里还嵌着五年前的春联残片。
“叮——”玻璃门上的铜铃响得艰涩。母亲在院里喊:“雁儿啊,你二叔来送年货了!”
雕玉机嗡嗡的空转声里,大雁瞥见个小红袄影子从门缝溜进来。女孩踮脚去够博古架上的黄龙玉摆件,羊角辫扫落了案头一摞鉴定证书。
“别碰那个!”他急得扔了刻刀。女孩吓得缩回手,怀里的粗布包裹“啪嗒”一声掉在满地玉屑中。
散开的粗布里滚出块紫玉,正撞上他刚抛光的和田玉观音。大雁下意识要去捡,指尖却在触到玉石时顿住——不像寻常玉料的沁凉,这石头竟带着体温似的暖意。
“小满!”母亲掀开棉帘子进来,发梢沾着灶间的葱花味儿,“快叫人,这是你大雁哥哥。”
女孩揪着褪色的红棉袄下摆,忽然脆生生地喊:“刻石头的大雁哥!”豁了口的门牙漏着风,倒让这话显出几分天然的亲昵。大雁这才恍惚记起,六年前满月宴上抱过的那个襁褓,原来已经长成会满院疯跑的野丫头。
二叔搓着手跟进屋,皮衣肩头落满了雪粒子:“孩子非要跟来看玉雕……”他的目光扫过满室莹润的翡翠摆件,最后定格在女儿脚边那块灰扑扑的紫玉上,喉结动了动:“这种河滩捡的石头,不值当麻烦大雁……”
“要刻小兔子!”小满突然扑过来,幼嫩的小手拽着大雁的袖口,玉粉簌簌落在她冻红的指尖上,“带红眼睛的!像王奶奶家刚生的兔崽!”
作坊忽然陷入寂静。雕玉机的嗡鸣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大雁望着工作台上那尊即将完工的翡翠财神,鎏金的元宝纹在冷光灯下泛着光泽。上周有个浙商开价八万六,说这成色摆在办公桌上最旺风水。
“胡闹什么!”二叔突然提高嗓门,皮靴碾过满地玉屑,“这料子连工费都抵不上……”他弯腰去拽女儿,大衣口袋里的香烟撒了一地。
小满却像焊在了原地,紫玉被她攥得泛起湿亮。大雁注意到玉石边缘有道天然的水波纹,恰似幼兔蜷卧时的脊线。他鬼使神差地摸向抽屉最深处,牛皮卷里那套学生时代用的老刻刀,刃口还沾着童年雕木蝉留下的松香。
母亲端着糖瓜进来时,正看见儿子用酒精灯烤软紫玉的边角。小满跪在榆木凳上,鼻尖几乎要贴上旋转的玉料,银铃铛手链随着砂轮节奏叮咚作响。五六年未见的二叔立在门口,肩头的雪已化成了深色的水渍。
“孩子乐意就随他们吧。”母亲把糖瓜塞进二叔手里。二叔盯着墙上泛黄的合影,照片里两个穿白色裤衩儿的男孩蹲在河滩上,手里举着刚挖出来的河滩石——那会儿发大水,父亲和他管这叫寻宝。
砂轮带起的玉粉在夕照里浮沉,渐渐给小女孩的睫毛镀上银霜。大雁忽然想起美术学院教授的话:“机械雕刻出来的叫商品,等你能从石纹里看见心跳,那才是作品。”小满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呼出的白气与玉粉缠作一团,恍惚间竟像紫玉在吞吐山岚。
暮色漫进窗棂时,粗胚已显出团绒兔的轮廓。小满被二叔抱走前,偷偷把紫玉塞进装糖瓜的红纸袋。大雁在渐暗的作坊里摩挲玉石,暖意顺着掌纹渗进血脉。博古架上那些标着天价的玉雕突然显得面目模糊,倒是墙角檀木箱里,他瞥见自己十三岁时刻的岫玉知了——翅膀上还留着初恋姑娘拿朱砂点的眼睛。
远处炸响的爆竹声里,大雁将翡翠财神锁进保险柜。钥匙转动时,他摸到口袋里的紫玉正在发烫,像揣着团将化未化的春雪。
二
雪粒子敲着雕花窗,大雁正给紫玉兔嵌红宝石眼睛。昨夜熬到三更天,那团混沌的紫雾终于化作蜷卧的幼兔,水波纹正好做了脊背上颤动的绒毛。母亲掀帘子进来时,他下意识地用袖口遮住未完工的玉兔——倒像少年时藏起不及格的考卷。
“你三姑送的年礼。”母亲把枣红鞋盒搁在博古架上,正压着那摞珠宝鉴定证书。盒面烫金的英文字母翘了皮,露出底下灰白的硬纸板。
小满银铃铛的余韵还在耳畔,大雁掀开盒盖时却被浓烈的樟脑味呛得皱眉。深棕色皮鞋泛着锃亮的油光,鞋舌内侧赫然印着“43码”。他盯着自己沾满玉粉的旧棉鞋——去年师父送的38码劳保鞋还大着半指。
“说是托人在国外买的。”母亲往紫砂壶里添水,沸水冲开陈年普洱,水面浮起两片碎茶梗,“你三姑总说代购的最会看人下菜碟。”
院里的积雪忽然吱呀作响。三姑裹着半旧的绛紫羽绒服迈进门槛,领口的毛领子结着细小的雪珠。她捋正手织毛线帽时,大雁看见她鬓角染发剂没抹匀的灰白茬口。
“雁儿快试试!”三姑的指甲叩着鞋盒,“现在的年轻伢儿都兴穿这种商务款。”她身上淡淡的樟脑丸味,混着厨房里飘来的腊肠香气。
母亲用茶夹捞起浮沫:“孩子成天踩玉粉,穿不得好鞋。”青瓷杯底磕在檀木桌上,“当”的一声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三姑睫毛上凝着的雪化成水珠。大雁忽然发现她围巾底下露出的毛衣领口起了球,正是母亲前年送的那件羊绒衫。
“嫂子这话见外了。”她忽然从羽绒服内袋摸出块手帕擦鼻子,“上回碰见街道刘主任,还说雁儿该去他侄子开的珠宝店……”
“哗啦”——母亲失手碰倒了茶船。褐色的茶汤漫过鉴定证书,把“冰种翡翠”几个字泡得肿胀发皱。大雁慌忙去抢救抽屉里的刻刀,却摸到小满留下的紫玉,暖意又顺着指尖窜上来。
“这鞋这么大,哪合脚。”母亲攥着抹布的手指发白,水迹在桌面洇出云絮状的纹路。
毛线帽下的耳尖突然涨红。三姑的棉鞋底蹭过满地玉屑,在地砖上磨出细碎的沙沙声:“我费了好大周折,才给大雁搞到这双定制的皮鞋!贵得嘞!”
大雁看向博古架上的全家福。父亲蹲在玉料堆里冲镜头笑,穿碎花衬衫的三姑站在父亲身前,辫梢还系着太奶奶亲手编的玻璃丝头绳。如今照片里的三姑被阳光晒褪了色,倒像块搁置多年的岫玉。
雪光透过雕花窗,把鞋盒上的烫金字母切成碎片。三姑的手机突然响起英文曲子,欢快的调子撞在满室茶香里。
“既然不入眼,改明儿我拿回去吧。”棉鞋印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没雕好的玉料毛坯。母亲往紫砂壶里添了三次水,壶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墙上的老照片。
大雁蹲下身系鞋带时,发现皮鞋内衬有道暗黄的折痕。凑近看见鞋垫上印着“肆方宾馆”的字样。他想起三姑父总趿拉的那双皮拖鞋,后跟磨得薄如宣纸。
暮色染紫窗棂时,紫玉兔的红眼睛终于嵌妥了。大雁把皮鞋塞回盒里,母亲在院里扫雪,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像极了童年父亲教他挑玉料的刮擦声。
雪地上留着棉鞋的波浪纹,歪歪扭扭地通向堆杂物的东厢房。那里原是三姑的母亲来帮工时的住处,窗台上还摆着掉漆的百雀羚铁盒。大雁摩挲着温热的紫玉兔,忽然听见父亲在隔壁哼着老情歌——荒腔走板的唱词里,二十年前的腊八粥香正从门缝溢出,凝成梁上垂落的玉尘。
三
大年三十的砂轮声歇得格外早。大雁望着他的紫玉兔,红宝石眼睛映着门外飘洒的雪,倒像要淌下泪来。母亲给檀木箱系红绸时说:“今年清净得很。”铜锁扣进雕花凹槽的声响,惊醒了案头将熄的灯。
街坊送来的年礼堆在八仙桌下,红绿包装纸缠成艳俗的茧。对门粮油铺老板娘送来真空包装的佛跳墙,母亲回赠的玉髓手串正在她腕上泛着塑料似的光。这些礼盒像被施了咒,在午夜前都会消失——大舅家的转赠给三姨妈,三姨妈家的又流向细娘娘,细娘娘家的最终搁在出租车司机老王的尾箱里。
年初二晌午,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那把祖传的平口刀。砂纸擦过钢刃的声响惊散了檐下的麻雀,也惊碎了大雁心底最后一丝期待——母亲晾腊肠时随口说:“二叔今早捎信来,带小满去广州耍去了。”
“去集市逛逛?”父亲忽然扬了扬下巴,指缝里还夹着半截没点燃的凤凰烟。他身后的白墙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印子,是往年挂年画的浆糊痕,如今被新贴的财神爷遮了大半。
城隍庙前的灯笼裹着红纱,像浸过朱砂的岫玉珠子。卖糖画的老人认出他是玉器铺小子,非要送只腾云的玉兔。熬化的麦芽糖在铁板上浇出琥珀色轮廓,却在画眼睛时突然断了流。老人讪笑着添了勺糖浆,兔眼便肿成个滑稽的疙瘩。
大雁接过糖画时,瞥见巷口闪过半截红棉袄。忽地追过去却是个陌生女娃,手里攥着褪色的布老虎。糖浆在寒风里迅速凝固,裂出蛛网似的细纹。
父亲在地摊前驻足,粗粝的指节抚过一筐河滩石。摊主殷勤地举起块灰扑扑的石头:“小兄弟识货,这可是星光桥下的老料子。”射灯下,大雁的手摩过石面,冰凉的触感突然让他想起什么——那日小满的紫玉沾着体温,而二叔握过的手却冷得像这灰石。
父亲买下一块河滩石,摊主用旧报纸里外裹了三层。大雁怀里的紫玉兔贴着心口发烫,那日小满把紫玉塞进他手心时,发梢沾着的腊梅香,如今已被雪洗得干干净净。
归途经过灯火通明的品牌店,塑料模特脚上的皮鞋闪着和礼盒相同的油光。母亲说三姑取走了鞋子,却不小心遗落了发票。大雁把紫玉兔贴在冰凉的橱窗上,霓虹在玉石内部流转,恍见小满举着糖葫芦在玉料堆里转圈,他忽然听见银铃铛的碎响,回头却只是城隍庙里隆隆的钟鸣。
年夜饭的蒸气糊了窗花。母亲摆筷子时叹气:“你二叔后爹还守着老宅呢,他们倒好……”后半句被电视里的春晚开场曲切碎。大雁数着饺子上的褶,父亲突然说:“单位上的人,也只有过年出去耍,反正可以报销的。”
子夜爆竹炸响时,大雁取出紫玉兔对灯细看。月光顺着玉石肌理游走,在耳后出现一道天然裂纹。砂轮机在墙角投下巨兽般的黑影,而属于他的刻刀正悬在明暗交界处,刃口凝着将坠未坠的玉滴。后半夜的雪下得紧了,却盖不住远处酒楼飘来的划拳声。父亲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手里攥着二叔幼时赠的桃木剑——剑柄缠的红绳早已褪成灰白。
“那年发大水……”父亲突然开口,又猛地收住话头。砂轮迸出的火星溅到父亲买的河滩石上,烫出了个焦黑的点。大雁忽然明白,那些被洪水冲散的石头,终究拼不回原来的河滩。
四
七月的蝉声锯裂了暑气,大雁跪在灵堂的青石板上,看长明灯将孝布映成飘摇的河。太奶奶的檀木棺椁泛着幽光,像是被岁月浸透的老玉。紫玉兔在掌心沁出薄汗,他数着瓦缝漏下的光斑——这是守灵的第三个时辰,堂屋外的知了忽然噤了声。
棉帘掀起时,穿堂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小满站在光瀑里,雪白的孝服裹着小小的身子,像是从糯米纸里剥出来的糖人。她腕间的银铃铛“叮”地撞上门框,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倏地一跳。
“雁子哥哥!”她眼睛亮得像是浸在水里的珍珠,羊角辫上缠着崭新的白绒花。二叔的皮靴声从院外追来,却在门槛处滞了滞——这个向来板正的男人,此刻眼眶红得像是浸了朱砂。
大雁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碾了碾,终究没敢挪动。檀香混着冰片的味道刺得鼻腔发酸,供桌角落的瓷盘里,太奶奶临终前藏着的芝麻糖已经风干开裂。
“这是你二舅公。”母亲往他腰间系麻绳,声音沙哑得像晒皱的牛皮纸。乌泱乌泱的人群中,穿夹克衫的老人正在帛金簿上画押,钢笔尖戳破了纸页。若不是一场红白喜事,这些亲戚估计一辈子都不认识。小满从幔帐后探出头,银铃铛缠住了孝布流苏,她踮脚去够,露出半截藕节似的小臂。
“要折元宝吗?”大雁轻声问。锡箔纸在掌心沙沙作响,小满贴着他坐下,孝服堆在青石板上像团化开的雪。她学着大雁把金箔折出棱角,叠好的元宝却总翘着边,像只胖乎乎的小船。
夜雨突至时,纸马的金箔淋湿了边角。小满忽然举起歪扭的元宝:“这个给太太买芝麻糖!”她的指尖沾满金粉,在烛光里闪成星星。二叔站在廊下抹了把脸,雨水顺着衬衫领子不停地往下淌。
二更天的铜磬震得人耳膜发颤。八个披袈裟的和尚开始绕棺,经幡拂过小满的发顶,将她鬓边的白绒花卷进香炉。大雁望着三姑往帛金簿上别红绳,夕阳色的流苏垂在“奠仪”二字上,像道未干的血痕。
“太太睡着会冷吗?”小满趴在棺椁旁的条凳上,指尖绕着孝布流苏打转。紫玉突然泛起雾光,映得她鼻尖的汗珠亮晶晶的。大雁喉咙发紧:“太太往...往很暖和的地方去了。”
她的手心滚烫,像是攥着团刚采的棉。棺椁里的太奶奶戴着黑缎帽,皱纹被妆粉填成模糊的沟壑。小满踮脚去摸老人襟前的白玉扣:“像冰糖。”银铃铛擦过棺木,惊飞落在挽联上的夜蛾。
暴雨浇透纸扎金山时,小满塞给他半块芝麻糖。馅儿已经板结,糖纸还粘着太奶奶口袋里的絮丝儿。“雁儿哥收着。”她眼睛弯成月牙,忽然被二叔轻轻按住肩膀:“让太太安心走……”
出殡那日,几个壮汉抬的棺椁像条青黑的河。小满的孝帽总往下滑,露出里头歪扭的羊角辫。“像厨师!”她咯咯地笑道。过桥时她突然抓住大雁的孝带,银铃铛里偷偷卡着颗金箔叠的星星。“嘘!昨晚上折的。”她指着漫天纸钱,“可以给太太照路用。”
坟头落下最后一捧土时,夕阳把帛金簿烫成金册。大雁望着纸钱在火堆里翻卷,镀金元宝熔成泪滴状的金汁。小满挨着他蹲下,孝服沾满草籽:“太太变成星星了吗?”她的银铃铛里落进灰烬,晃起来沙沙响。
“多好的太太啊!……”大雁突然喊出声,尾音被夜风扯得稀碎。小满惊得缩了缩脖子,转而又说道:“太太最爱听戏了!”她学着老人常哼的曲调,玛瑙红的小嘴儿微翘着,有模有样地唱起“陈英卖水”,银铃铛在暮色里撞出清泉般的响。
回魂夜的月光爬上藤椅,太奶奶常坐的位置凝着露水。大雁把紫玉兔搁在石灰圈里,子时风起时,玉石表面结满水珠。小满偷塞给他的芝麻糖正在兜里化开,糖纸是1999年的年画,泳装女郎的笑靥爬满折痕。
“要走了。”二叔的白色小汽车碾过晒谷场,尾灯在夜色里撕开两道伤口。小满的脸挤在后窗上,鼻尖压成扁平的玉牌,小手冲着大雁不停地摇摆着,像是只塑料风车。大雁追着尾气跑过焚纸坑,灰烬中迸出星火——只见一颗颗金箔星星,裹着纸灰滚到他脚边。
铜磬惊飞梁上燕。大雁跪在将熄的火盆前,看纸灰打着旋儿飘起,在空中燃成灰烬,化入昏黑的天幕当中,直至最后一缕青烟散入星河。“小满…”他无意识地呢喃,紫玉突然发烫,恍惚见太奶奶的照片在烟霭中泛起笑纹,缺了牙的嘴角沾着芝麻糖霜。
三姑在屋头分艾草茶,青瓷碗沿按辈分排成北斗。母亲解开腰间麻绳时,缠绕的线头突然崩散,原本绞作一团的苎麻丝纷纷垂落,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的蛛网。
小满的银铃铛忘在了供桌上,随夜风发出细碎的呜咽。大雁摸到襟前干涸的泪痕,那滴自小满眼角坠落的咸涩,竟在紫玉表面蚀出个酒窝状的浅坑。母亲收起太奶奶的樟木盒,他听见极轻的“喀嗒”声——金箔星星不知何时嵌进了木盒的裂纹,月光穿过融合的缝隙,在地上投出纠缠的影。
二叔的小汽车在夜色里消失成一个白点,万籁俱寂,解开的麻绳像无数条僵死的蛇,大雁终于看清它们的去向——有的挂在门环上随风招摇,有的缠着枯枝坠入阴沟,更多的散落在无人清扫的角落,像极了丧礼上的众人。
五
霜降的晨雾裹着玉屑,大雁推开作坊的木格窗。秋日晨光下,紫玉兔裂纹处的玉花泛着奇异的光,恍惚是小满笑时的梨涡。这是太奶奶百日祭后的第七天,檐下的孝布早撤了,只剩小满落下的银铃铛偶尔撞出空响。
大雁收到了工艺美术展的邀请函,他的获奖作品《归真》摆在展厅中央,不过是块浅浅雕琢的岫玉原石,只在底部刻了道水波纹。评审说这作品有“大巧若拙”的禅意,只有大雁知道那原是紫玉的纹样。
“这是您转型期的代表作?”主持人将话筒递近。大雁望着取景器里泛着雾光的玉石,恍惚看见小满踮脚够博古架的模样:“它让我明白,有些价值不在抛光面上。”
二叔后爹的讣告来得突然。父亲打来电话,说二叔老宅的桃木门都被台风刮去了。“他们往后不必常回来了。”听筒里的杂音吞掉了叹息。
又是一年腊月的午后,“客人要刻龙凤呈祥。”父亲叩了叩案上的和田玉,金粉簌簌落进日光里。大雁握刀的手顿了顿——那年小满举着紫玉比划兔耳时,堂屋的暖阳也是这般斜切进来。
钻头偏离纹路的瞬间,大雁听见极轻的“喀嗒”声。檀木箱不知何时开了锁,箱底细绒上只余个兔形凹痕,边缘沾着玉尘凝的霜。他突然疯似的翻遍博古架,“龙凤呈祥”摔得满地细碎,太奶奶的樟木盒里掉出本泛黄相册——二十年前发大水的那页,父亲身旁的玉料堆被香烟糊出两个人形,唯有那件玻璃丝头绳,正卡在相册夹层里,缠着根枯萎的细发。
“找什么呢?”母亲端着茶水进来。大雁攥着相册的手直颤:“小满……小满的紫玉……”
“哪来的小满?”母亲递来姜茶,凑近相册看了半晌,忽然叹道:“你小时候总说想要个妹妹。”
老宅的蛛网扑了满脸。大雁翻出丧礼时的帛金簿,墨迹晕染处,“小满”二字竟真成了团水渍。父亲又在院里磨刀,哼的调子忽高忽低,像极了太奶奶哄睡时的絮语。
大雁在太奶奶妆奁底层摸到个粗布包,展开是块褪色的红绸,裹着几根银白发丝。绸布上绣着水波纹,针脚细密正如紫玉纹路,反面用朱砂描了个蜷缩的兔形,再加上几行老墨汁印下的八卦图。
“太太生前最疼曾孙子了。”父亲忽然立在门边,手中的平口刀把又裂了道缝。“走的那年她总说些胡话,雁儿会遇见个戴银铃铛的丫头,许是庙里的城隍神送来点化他的。”父亲的老怀表咔嗒作响,表盘玻璃映出大雁额角的汗,凝成珠时竟还带着紫晕。
夜半雪光透窗,大雁忽见樟木盒里闪着微光。挑开衬布,几颗金箔叠的星星静静地躺在丝绒里,歪歪扭扭拼出个缺角的“满”字。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想起太奶奶临终攥着他手说的:“真情要攥紧了,比玉还容易碎!”
“玉贵有情。”大雁对着虚空轻语。雪地上,往昔散落的麻绳早被碾成碎屑,檐下的银铃铛却在月色里无风自动,像谁家的丫头不时探头瞧向窗外,年复一年盼着春来。
【作者简介】
李子鹏,江苏南通人,现居苏州。多篇作品获公开刊载,著有文集《青春赞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