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智救跳楼人
【老马】
但闻世间跳楼情节，其人若决绝则快捷，纵身一跃，便可瞬间完事，断难出以援手。即便施救有法当多在力道和速度，何谓智救？
无巧不成书。本人亲历一事，近似传奇，记忆真切，记之以做谈资。
河南农民陈某文，年约四十，受亲戚蒙骗误入传销来到湖南邵东。因不堪头目控制虐待，2001年5月13日清晨，在县城衡宝大道旁一栋民宅内的传销窝点持刀砍伤5人，深恐祸大，冲上四层高楼房顶欲跳楼自尽。接到房主报警，公安迅即组织救援围捕。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刘辉带领治安大队、刑侦大队、红土岭派出所数十名警察在民宅内外布防把守，规劝肇事者。为防不测，还出动20多名消防武警在楼下铺展开一张巨幅尼龙网“张网以待”，附近翘首围观的群众成千上万，将公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
头天夜晚，湖南省公安厅唐副厅长率刑侦总队长，重案支队长等一行来邵东办理公安部督办的一件大案，我率干警配合通宵鏖战，于14日清晨八时侦破案件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初战告捷后， 我在龙城宾馆陪即将回省城的领导们用早餐，顺带聆听他们对下步工作的指示。席间，邵东县公安局朱局长将陈欲跳楼和公安布控的情况向我报告，着重说明自上午九点至此时已有两个半小时，仍在僵持状态。我当即拨通刘副局长的电话，了解此刻的现场情况。其告我：欲跳楼者情绪很差，絲毫不听劝阻，因耗时已久却劝导无果，干警也较着急。现场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有的数落警察无能，救援半天没有进展，有的起哄喊叫，要肇事人“快跳”，甚至恶作剧般齐声大喊“一、二、三，跳！”局面掌控相当困难。我嘱其尽力稳住局面，随后便来。坐我身旁的盛总队长插话：“近百军警在那里搞了几个小时都没解决，你去又有何法？”我笑说：“欲跳未跳，僵持不是办法，总得想法了结，去了再说。”迅速用毕餐，握别回长沙的领导急赴现场。唐副厅长和盛总、周支队长一同前往。
现场在县委宿舍“星城花园”后的1814省道（现为昭阳大道）旁，高楼下正在处警的警察们见我一行到来，忙劝开围观人群让出了一条通道。穿过人巷时，议论、嘲讽、哄闹的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走近民宅边缘，我停住脚步仰头上望，见一男子站在离地几十米高的楼顶边沿，背朝着公路，两只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与其站立位置对应的高墙旁边地面上悬空铺展着一张约40平方米左右的尼龙绳结成的防护网，几十个神情严肃的消防战士围立四周绷紧腿脚拉着这张大网，紧张地“恭候”着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我走近防护网旁的消防大队长杨智身边时，向他交代：我们上楼去劝，你这里要确保万无一失，他一旦跳下，务必在空中接住。杨大声应答：“执行首长指示，坚决完成任务！” 然后，我命治安大队长刘某带路进入民宅拾级登楼。
刘边走边报告：这个被骗来搞传销的农民急欲回家，因被头目控制在此房三楼脱不了身，今早趁人不备，在厨房拿了两把菜刀对阻拦者见人就砍，连伤5人，其中3人伤势较重，都已送去医院。他以为杀了人闯下大祸，就冲上楼顶要跳楼自杀。我们接警后速来处置，但好话丑话说尽，无论怎么劝导，都无济于事。
路经三楼，我们在陈砍人的地方稍作停留，根据地面上血量不多的现场痕迹和干警介绍的情况，省厅盛总推断被砍伤之人不会伤得太重。上到四楼时，我从原本走在第三的队列中向右侧跨出，急登几级台阶，越过盛总和唐厅，抢行到第一位，此时正好到达楼顶。
堵住梯门的两名警察见到我们，忙让开门道，我刚抬腿跨出门槛，猛听对面传来一声嚎叫：“不要来，过来就砍死你！” 我抬眼一看，距我右前侧约十米远处，比屋面高约一米的女儿墙上，站着一个头发蓬乱满脸血污目露凶光的男子，两只手上各持一把菜刀向我们敌意地挥舞着。我放缓脚步站定楼面，待身后诸人都上到楼顶时，原已在此劝导的十余名干警迅速围聚过来，分列于两旁护卫，像极了古装戏中战将临敌厮杀，士卒列队布阵的战斗场面。阵仗排开后，我等也迅速完成了心理调适，陈见到此架势仿佛有些慌乱。
于是，我一声不吭沉稳缓慢地向陈迎面走去，两眼紧盯着他的双手，并扫视他的表情。行到距其仅三米处时，他再次断喝：不要来，过来就砍死你！并将右手的菜刀高举过头顶。我放停脚步，故作轻松地调侃一句：好，不来，听你的。在大约近两分钟的僵持状态中，我目不转睛盯着他，从其眼神中既看到凶暴和蛮横，也读出了疲惫、恐惧和无奈。待其略显松弛，我便操着普通话开腔了：“陈某文，不要怕，你杀伤的人都是轻伤，死不了。他们都没事，你何必去寻死？”他闻言后似被触动，眼中凶光稍有收敛。我见状紧接一句：“你是被骗的，是受害者，是要回家被他们阻拦才着急动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赔钱治伤就行。你拿不出钱，先由政府给他们治，很快就会好的。”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说的是真话？你是谁？说了管用吗？我猜出了他的心思，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是邵东的县委副书记，身旁是省公安厅的领导，说的话肯定算数，无论是公安局和法院都是讲道理的。下来吧，我们全是为你好。他持刀举过头顶的右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但人还是站在墙上，将信将疑地犹豫着。我见状提高了声音：“你不想跳，不想死，站在墙头大半天，要跳早就跳了！硬要跳我们也拉不住。”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我话锋急转，放低嗓音恳切动情地劝他：不跳是对的，跳下去就没命了。既不愿跳就下来吧！你正当壮年，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妻儿子女等你回家，父母双亲盼着你养老。下来吧，陈某文……” 语音未落，便听“咣当，咣当”两声清脆的菜刀落地声响起，陈某文丟下菜刀从站立的墙头跳落到屋顶地面上。我们身旁的警察腾跃而起扑上前去，将陈反手扭住瞬即锁上了手铐。
“嗬！”随着陈的落地，一阵巨大的声浪在空中冲腾振荡开来，那是围聚在公路上和四周楼房中成千上万围观者胸腔中积聚的焦虑释放迸射的轰鸣，是为这长久翘望的成功发出的欢呼。我的头脑瞬间一热，双眼紧闭，胸中挤出一口长长的粗气：“救下了”！
当我睁开双眼时，面对的已是蒙太奇般变幻了的场景。几分钟前剑拔弩张的恐怖和紧张，刹那间化为乌有，神情肃穆的警察们脸上全都泛着成功和胜利的笑意。被双手反铐的陈某文走过我的身边时，眼里闪动着求助的泪光，似乎于惊恐和感激中夾杂着无奈的哀怨。虽感谢我们救他不死，但对面临的惩罚亦深感惶恐。我拉住他的肩头补了一句：“ 活着比什么都好！不要怕，法律是公正的，你配合警察把事情讲清楚，我们会通知你的亲属尽快来看你。”他对我点了点头。
这情节变化太快，太突然，近似魔幻般的离奇，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刚一开头才说了几句话，居然就结束了，如果编电视剧怎么也能编它一个小时三两集才算悬念迭起扣人心弦。这戏剧性的成功竟然如此简单而迅速。
这是一曲悲剧。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被亲戚从河南乡下骗来千里之外，为了自救回家，持刀连伤5人，最后因故意伤害罪获刑三年，于人于己皆非幸事。
这也是一场闹剧。事发通衢大道，近百名军警救援，上万群众围观，持续几个小时，在邵东甚或邵阳的历史上，如此大场面长时间的过激行为和救援场景为数的确不多。
最终结尾应算喜剧，犹太人有句谚语“凡救一命即就全世界”，意思说在天平的两端，一个人的生命和整个宇宙是相等的。从此意义上看，陈某文绝处逢生，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维系着全家安宁的壮年汉子，一个没有破碎的家庭，都因了我们的积极努力得以保全，甚幸，甚幸！
我为当时能准确地判别情势并使用简洁犀利的攻心言辞所赢得的成效而庆幸。凭着自己对事物的认识和判断，凭着长期在政法公安岗位执法办案实践中历练的“五听”（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素养和累积的办案经验，仅用廖廖数语，即针针见血地击中陈某文心理要害。在认定其担心杀人偿命欲自我了结，又眷恋生命和亲人不忍寻死，纠结于生死之间这一心态的前提下，我用宽慰、开导、亲情等精准而恳切的言辞触动他、震动他、感动他，使之很快便自动丢下已经伤人且还可能伤人的双刀，抛下寻死的执念，回心转意，回归理性。让百余人操劳半天未解的难题瞬间迎刃而解，其中自然不乏胆识和功力。仅是语言的力量吗？是，又不全是。语言只是思想的表达，而思想是由多种因素聚合生成的！成都武侯祠有副楹联一直以来拓印在我的心底：“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当然，一大群军警在前期营造的救援大场面和氛围，近半天的长时间劝导，已为成功救援做了很好的铺垫，我到场后大胆接触果敢应对巧妙攻心，只是迅速解开了对方的心理纠结，促成了转机，加快了打开症结的进程，戏剧化地出现了寻求的结果，既合乎逻辑在情理之中，也有一定程度的侥幸。从现场返回途中，唐副厅长向我伸出拇指：老赵，见识了！
每当忆及此次救人，我既为曾于危崖救人一命感到欣慰，也为自己当年敢于任事的胆气自豪。如此场面的处置结果是难以逆料的。身为县委副书记，办理治安个案非我职责，那么多警察尚未办好之事，于我并无职务上的责任。尤其盛总队长对我去临场处置会否成功本就质疑，若耽于风险，我当时完全可以不去现场。但我自信地去了，且冒险冲到最前面，还真是有些旁人难以理解的“猛气”。与身处绝境困兽犹斗般双手持刀的案件当事人直面交锋，他在惊恐绝望之际情绪极不稳定，再度伤人杀人的可能性极大。即便其不杀伤我们，若劝导无效，他“执迷不悟”地腾空一跃，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境。我的救援动机和实施的行为与拟救对象“速死”的结果之反差，该如何评判？别人能坚持几个小时“耐心”地做工作，我却一瞬间将人“逼”下高楼，责任和舆论将置我于何境？经历后来的跌宕起伏，于今思忖似有后怕。但在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应该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潜意识中有种自信，去了会有办法，至于可能做不好甚或招致其他糟糕的后果压根就没有去想。
时间过去了很久，功过都已成故事。但这故事里的情景和蕴含的道理似还值得回味。（2025.4.6）
【尾韵】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少年壮志不言愁（刘欢）.mp4
【作者简介】赵河澄（1954－ ），笔名老马，男，湖南省武冈市人。当过知青、警察、检察官、律师、党政领导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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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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