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梅香待春归
——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
姚志顺
那年冬天真冷,屋檐下的冰凌子呀,有尺把长。他却只穿一件黑棉袄,单裤子单鞋也不嫌冷。往后的几十年里,梅香一提起她见到大春的那个早晨,总是一脸的幸福,感叹中带着少女般羞涩的笑。
腊月底,快过年那天,大春接到了进城侦察的任务。
十八岁的大春,拿根扁担,扁担稍上绕了把指头粗的麻绳,扮成挑夫的样子走向城门。老远看见本来三个人(一个人日本兵和两个皇协军)一岗的城门口,今天突然加了两个伪军。这些二鬼子比他的日本主子还坏,连每个人的胳肢窝和裤裆都要摸捏一番。大春停住脚,隔着棉袄碰了碰藏在腋下的短枪。正犹豫着不知进退时,后腰被人推了一下,你走不走?一个裹红头巾的女人催问道。
看她拎着半提斗(柳编的带把子的笆斗)的绿豆,大春灵机一动,忙退后一步道,你先。
搜身时,伪军不老实的脏手遭到女人的抗拒。撕扯中,女人的头巾忽然散开,火一样随风飘起。大春眼尖手快,一个鱼跃捞住头巾,同时包住从怀里掏出的短枪,塞到女人提斗的绿豆里。低声说,捂住。帮我。
日本兵凶神般端着长枪冲过来,狐假虎威的伪军也跟在后面大吼,你站住,跑什么跑?
老总, 帮我女人抓头巾呢,不捞就飞了。大春低腰敛手,装出一副窝囊样子说,风太大了。
瞧你那熊样,滚蛋。伪军搜完大春的身,吐掉嘴里的烟屁股骂道。
等大春过了卡,女人没好气地责问他,谁是你女人?脸真厚。
对、对不起大嫂。大春小跑两步,追上疾行的女人,结结巴巴说,情急之下,一时口误。对不起。
谁是你大嫂?女人的脸绯红如霞,气呼呼呛道。看大春手足无措地杵着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女人不由扭过头去、捂嘴笑起来。
大春这才看清,人家是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姑娘,花骨朵一样好看的女孩。世间竟有这般俊俏的女孩,大春惊叹,心口不由咚咚地跳起来。
我晓得你是这。走到僻静处,女孩用手拃个八字,盯着挠头憨笑的大春道。
大春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把姑娘递来的短枪,迅速藏回怀里,捡起扁担问,你叫什么?
梅香。姑娘眨着好看的杏眼道,你呢?你叫什么?
大春。大春抿嘴笑笑,问姑娘,你是哪个村的?
梅花堡,离这五里地。村西头门旁有棵拇指粗腊梅树的,就是我家。姑娘把头巾重扎到头上说,
梅花堡,我知道。大春走了又回,从怀里掏出把光滑黑亮的牛角梳子,说,给你。等赶跑了东洋,我就去找你。说完,扭头就走。
梅香攥着温热的梳子,羞红了脸。你、你家住哪里啊一一梅香追着大春的背影喊。看寒风中的大春穿的单薄,心里担忧,他一定很冷吧。她怨自己,咋不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呢。转念一想,梅香又觉自己好笑,大春的手那么大,像两片蒲扇,怎能戴得上自己的手套呢。她望着快要拐进巷口的大春,不由摸摸自己发烫的脸。
我是孤儿。我家在湖西。大春回头说,梅香,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等你一一梅香轻抚手里的牛角梳,心里一阵难过。她想告诉大春,从今往后,梅花堡就是你的家,梅香会守着家等你。梅香憋了好一会,终未好意思说出囗。梅香想,湖西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可不就是大春的家吗。
一年又一年,香梅开又落。那棵小梅树已长成了碗口粗的大树,沟壑纵横的树皮,糙如梅香苍老的脸庞。梅香奶奶拿着那把没剩几根齿的牛角梳,一边梳理稀疏的银发,一边望向村口的马路。腊梅树下,梅香奶奶一坐就是一天。梅香奶奶坚信她的大春没有牺牲,因为大春说过,打跑东洋后,一定会来梅花堡找她。
夕阳下,晚风卷来一片彤云,系挂到芬芳盛开的腊梅树梢,犹若当年梅香头上飘扬的红头巾,灿若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