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九月菊(十九)
文/尚金恒
十九章
物在人亡无见期,闲度系马不胜悲。窗前绿竹生空地,门外青山如旧时。
——李颀
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来到了。因玉珍在监护室,她住了的那张床又安排了一位从河南来的老太太,听说老头子是个煤矿主,很有钱,开着私家车过来的。从跟科主任、杨医生说话的口气看,仿佛八千年前他们就是铁哥们、拜把兄。从而陈刚想到,这家伙肯定给科主任,杨医生送了红包,否则不会如此亲热,说话也不会这样无所顾及,这样放肆。河南狗爪子没一个好东西。
陈刚掏十五元钱,租了一把躺椅,只好放在监护室门旁的过道里,躺在上面熬此一夜了。
十点左右,只见科主任急急和杨医生进了监护室,转眼一实习医生小跑步向大楼外面走去,不一会儿,实习医生带着三位白大褂,均都五十岁以上年纪,具有主任医师资历的样子,大步向监护室走来,待医生们进门,陈刚警觉地站了起来,随着咚一声门的关闭,医生们的所有声音,都被那一声关门声给阻断了。陈刚只好呆呆站在原地,傻傻侧耳细听监护室的动静,但此刻什么也听不到。
就在此刻,突然一小护士匆匆从门里出来倒垃圾,陈刚看到了一盒子大半都是血棉和血沙布,他的心中“咚”一下,沉沉的仿佛一块石头垂在了心底里,把肠子垂断了。
尽管监护室有三个肾移植患者,但陈刚觉得那倒出的血棉和血沙布肯定是玉珍的。突然他浑身发抖,双脚站立不稳,口也渴得难受,额上滚下豆豆般大小的颗颗汗珠。他只好一手扶住墙,站定在监护室门口,等待小护士再次出来。
小护士目不斜视,轻步如燕般飘了过来,陈刚急问:医生,来这么多医生干啥?
会诊。小护士说完会诊二字,咚,便将门重重地关上了,里面的一切都又阻断了。
但陈刚的直觉告诉他,肯定是给玉珍在会诊。他又软软地跌坐在躺椅上,等待和期盼里面人告诉他一些什么,那怕是不好的结果也行。可这会儿,除了锅炉房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再什么声音陈刚都听不到,看不到了。仿佛自己突然被置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除了风声,海浪,觅食的海鸟,再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海天相连的无际的茫茫一片。
约摸一小时左右,来的人都走出了监护室,陈刚唰地跳起,他很想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可没一人看他一眼。只见走出的人中有一位老者,在给科主任叮咛着什么,那老者走多快,科主任便跟多快,杨医生一抬头,看到陈刚,用异样的眼光扫了一下他,便急急跟大家走了。此刻陈刚什么消息也没得到,一切又归于宁静。但他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撕他的心。
转眼已凌晨一点五十分,陈刚又无奈地跌坐在躺椅上,他的心中很紧张,仿佛一下一下地收缩。可什么办法也没有。双眼也涩涩的难受,可大脑又如此的情醒,思维稀有的杂乱。他只好双手抱在胸前,闭上双眼等待天亮,等待天亮后的好消息或不幸的噩耗。
老娘说:儿子。这一劫你躲不过去了,你媳妇流血过多,已引起并发症,其他脏器都不正常了。那换上的肾也排异不起作用了,心律也失常,在家乡医院透析又染上了丙肝,救过来的希望不大了。你思想上要有所准备,到时不要慌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婷婷还小,不要吓了她,更不要影响了她的学业。为娘的为你媳妇打点了不少门路,包括难见的五阎王,我都见了,可还是没救啊。儿啊,儿啊,没治了,没治了,你——睡吧!睡吧!
陈刚突然被惊醒,原来打扫卫生的尖着声在喊:起来!起来!我们拖地了。清洁工的喊声,他怎么就听到的是老娘在说,睡吧,睡吧。陈刚站起,送回躺椅,但老娘托梦的情景犹在眼前。
九点多,杨医生叫他了。陈刚:杨医生有事?陈刚问话的声音很轻很低,仿佛病卧多年的老人。
进了杨医生办公室,杨医生说:请坐。
陈刚问:有事吗?我就站一会儿,你说吧。
杨医生:有。
陈刚说:说吧,我听着。杨医生说:你爱人病情不太好,昨晚你也看到了,我们请院长和一级教授陈一天来会了诊,你爱人的病已引起并发症。
陈刚急说:杨……医生……你说详细点。
杨医生说:请别紧张,血仍止不住,我们收了你三针的钱,打了两针,最后这针不打了,打了也没作用,主任让我退给你。说完站起将所剩的伍仟元钱递到陈刚手里。接着又说:现在病人的心律失常,移植肾已排异,肝功也不好,你们来前已传染上丙肝,而且病毒复制很严重。
都是我们市医院那些庸医给弄的。陈刚愤愤地说。
杨医生说:目前病人处于昏迷状态,又高烧不退,我们决定,让你爱人搬到另一房间,单独护理。有时进行必要的物理降温,这就要你们家属费心了。
陈刚气愤地质问:我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医得昏迷不醒了?这些问题,你们手术前难道就没想到吗?
杨医生说:这主要是,移植肾不起作用了。刚手术后又无法透析,大量毒素积在体内,特别是尿素氮排不走,形成大量的氨气所致。
难道再没办法?只等死吗?陈刚的声音突然增大。
杨医生说:只能是再透析。
陈刚说:现在人这样,能透析吗?也许透析机一转,人就没命了。
杨医生说:我……我们正在考虑这问题。
谈话后,杨医生就指示实习医生和护士,将玉珍从监护室搬到了临时收拾的一间房,让护士拿来一件消毒衣,一瓶酒精,若干棉签,叮咛陈刚,每隔十几分钟,就用酒精给病人全身擦一边,现在病人体温在40℃以上。
那不平凡的三天啊!让人终身难忘。看着昏迷不醒的妻子,陈刚边给全身擦酒精,边大颗大颗掉眼泪。此情此景把小舅子和堂兄堂妹吓傻了。女儿一看妈妈如此昏迷不醒,便哭得泣不成声。当场给同学打电话,代她请假一周,她要陪伴在妈妈的身边。
单位来的陌生人被陈刚用电话叫来,陈刚想和他商量办法。陌生人什么主意都拿不出,只是说听医生的,听医生的。
陈刚觉得这个官场混混看来是指不上,主意还得自己拿,便对单位来的陌生人说:张主任,我想为了救人,你代表单位,找一下科主任,顺便送点礼,看人家采取什么措施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下去吧?
张主任说:找主任可以,可送什么礼呢?送了回去单位能报销吗?这我又作不了主。你要理解我的难处。
陈刚说:这你别担心,钱我们自己掏,你只去送就行了,因他们科室从肾源,打防排异针,打止血针,已收了我们好几万元,没给开发票,我再去给送礼,人家肯定不会收。
张主任说:啥时送合适。你知道人家主任的住处在哪里吗?这些你都得给我问清楚,要不我两眼摸瞎的。
陈刚说:不需到家里去,科主任的妈妈是植物人,就在主任办公室隔壁房间住着,每天晚上他都来,让陪护员给喂饭洗身,有时就住在办公室不回去,你直接去办公室就行了。
张主任说:送什么礼?这些你们自己定,我不参加意见。
陈刚说:送钱。其他东西目标大,人家也不好接受。
张主任问:送多少?陈刚答:送两万吧,再少了不好送,这种地方,万把元钱,在他们眼中是小钱。
当天晚上,陈刚观察了科主任在办公室看材料,便将装好两万元钱的信封递给张主任,让他敲门进去。
张主任到科主任门前迟疑了半天,然后敲门进去。自我介绍说:我是刘玉珍单位的同事,单位派我来看刘玉珍,顺便也看看你主任。说着将信封双手放在科主任面前的办公桌上。
科主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口河南腔。
张主任说:没什么,就是给你主任意思意思。
科主任说:老乡,那你可就不够意思了。
张主任说:主任,别见怪,小意思,小意思。
科主任说:呵呵,你这老乡还真有意思。
张主任说:主任,我根本没别的意思。
科主任说:老乡,你这样做,我可就不好意思了。
张主任急说:主任,小意思,应该是我不好意思。
科主任最后说:这并发症给医治增加了难度,我们尽最大努力治疗,但你们思想上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张主任便站起来,连说:好的,好的。钱,是送去了,但治疗仍是老样子。
高烧不退,人昏迷不醒,医生要求物理降温,因病人全身脱光,平躺在床上,小舅子、堂兄都不方便帮忙。
那堂妹,笨手笨脚,又不愿穿消毒衣,说穿上难受,浑身冒汗热死了。
小护士进来看到,不穿消毒服,便一顿臭骂,这重担只好落在陈刚和女儿的肩上。
白天好过,尤其到晚上,确实难熬。先由陈刚端起托盘,用棉签蘸上酒精一遍遍从头擦到脚。陈刚每次都擦得很细,很细,他从额头擦起,耳根、耳窝,耳根背后都一下下擦完。鼻孔,嘴唇擦上一遍,到脖颈部位他先擦前面,再慢慢抬起病人的头,将脖后擦抹一遍。然后前胸,腋窝一擦抹,再到乳房、乳头轻轻擦抹下来,到软软的小腹部,他就多蘸些酒精连同肚脐眼里面都用棉签头反复旋转着擦抹,到大腿两侧,他轻轻将两腿向左右分开几公分,细细擦抹,到私部他轻轻擦抹上两遍,有时双眼便停留在那方片刻钟,然后速度略为放慢擦抹整个腿部。到双脚时,他将脚擦一遍,脚指缝挨个擦抹完,便将棉签蘸饱酒精多次来回擦抹脚底板,并加重手劲,每当这时就会听到病人轻微的呻吟声,有时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但大多时听不清,只有一次听出是:妈妈,我要回家。
穿着不透气的消毒服,弓着腰,每从头到脚给病人擦抹一次,就累得陈刚浑身冒汗,这时他稍作休息,女儿婷婷接着再擦,这样父女俩整整坚守了三天三夜,没合一刻眼。
号称四大火炉的西安快把陈刚父女烤干了。
第四天,科主任,杨医生找陈刚、小舅子、单位来的张主任谈话,科主任开门见山地说:现病人心律已严重衰竭,肝功已全部损坏,移植肾排异不起作用,大量毒素无法排出,现在病情十分严重,所以请你们考虑尽早出院。万一人死在医院,按国家有关规定,不能拉出城,必须在当地火化。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违背的制度。
科主任让大家表态。
整个房间死一般沉寂。各方人们眼睛对视了起来。
科主任启发:张主任你先说说,你代表单位来,就代表单位说话吧。
张主任看看陈刚,再看看陈刚的小舅子说:这主意还是让他们家属拿吧,人命关天,我一外人不好说。
科主任看出了陈刚的为难,便对陈刚的小舅子说:小伙子,你是亲弟弟,谈谈你的意见。
只见小伙子脸胀得通红,左右看了看大家很生硬地说:我们好好一个人,来到你们医院,花了几十万,把人倒治得不行了,现让我们出院了事,没那门!我硬可让我姐火化,现在也不能随便出院,我也是当过兵的,知道些部队上的规矩,要不,我们军事法庭上见。兰州军区司令部见。
小伙子此言一出,军人们全傻了眼,一个个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要说什么好。这样的病人家属他们还从没见过。僵持了几分钟,
科主任说:做手术是你们家属签了字的,我们不能保证每个手术都百分之百的成功。手术本身就是有风险的。我们作为医生,不会无缘无故放弃一条生命的。《圣经》上说,这世界有三样东西对人类是最重要的,FAITH(信)、HOPE(望)、LOVE(爱),我们能看到的对这三个字最好的诠释,就是医院。既然现在意见有分歧,我们双方都再考虑合适的办法。现在就协商到这里。
走出科主任办公室,张主任问陈刚,这可怎办?跟人家医院关系搞僵可不行。
陈刚说:我……我也……无法。
小舅子突然跟上来说:姐夫,坚决不能出院。他们把人治成这样,把我们一打发了之,没门!我知道这些兵痞有多坏,就走也要讨个说法再走。
小舅子此言一出,陈刚无话可说了。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小舅子是娘家人,不能违了人家意愿,到时全怪罪下来,可就说不清了。
那一夜,陈刚想了很多很多,从住院到现在发生的件件事,都说明这家医院,窗户外面吹喇叭——名声在外,其实内部管理也是很混乱的,医务人员的敬业精神也不是很强。所有病人都交给实习医生负责,这就有很大的问题,他们临床经验不足,理论知识也还欠缺,应该是有人带他们,不能直接去管病人。
再者收费,好多都是科室收现金,又不给病人开正式发票,那这部分钱是不是进了科室的“小金库”?时常让病人家属去大街买药,为什么不从医院的药房取呢?
其他医院,每天早晨科主任带着医生要查房,要了解所有病人情况,这个所谓的泌尿科,器官移植室,怎么就没这项制度呢?一个个疑问,一件件事情说明责任在他们医院。
老岳母给陈刚打来电话说:要不行,快快回,可不能把我姑娘丢在千里以外的他乡。
陈刚怯怯地说:你儿子不太同意回。
老岳母大声说:我给他讲。我给他讲。
几位同学也打来电话说:看情况,要不行,速速回,人要躺在西安可把你害下了,现在天气又热,不行就速回。不要犹豫,已经这样了,回到家乡再说。
突然,杨医生通知陈刚,病人又要换房,说来了危重病人,病床有些紧张。
转眼,病人的床就被两位小护士推了出来,又推进了一间临时换药打针的房间,派了一位护士护理,其他人都不见面了。这间房条件可就差多了,连吸氧设备都没有。陈刚意识到:这是在逼你走,逼你离开医院。
看到如此惨况,婷婷在楼道一声声地哭泣。
李清芳的婆婆看儿子来了,看到婷婷哭的可怜便说:娃,别哭了,哭的人心里好难受啊!这是个啥医院嘛?这是个啥医院嘛?
此时,外面雨下得很大,雨打地皮的噼啪声,一阵紧似一阵,把所有人的心都打碎了,打碎了。
小舅子也看出了医院的恶意,一脚踢开科主任的门去质问:为什么连连换房?这不是成心赶我们走吗?你们安的什么心?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吗?我要告你们。
科主任有点亏理地解释:病人多,住不下,只好这样换一下。
小舅子边出科主任的办公室门,边指着指头骂:你们这些废物,酒囊饭袋,我要去兰州军区告你们,我要和你们在军事法庭上见。
科主任吓得没敢吭气。
小舅子气乎乎来到陈刚身边说:姐夫,我们出院,这种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真是一个人肉店。
只见杨医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舅子大声对杨医生说:办手续,我们出院。
杨医生说:我们把账扎了,今天办手续来不及,以后那天来都行,现在赶紧给病人把衣服穿好。
救护车怎么办?小舅子恶恨恨地问:你们医院难道连救护车都没有吗?
杨医生说:没有,都是向外租的。
一时大家没了主意。
婷婷说:我给同学的爸爸打电话,他说能找上。婷婷边哭边把电话打给了同学的爸爸。不一会同学的爸爸回话,有一辆旧一些,派一位医生,跑一趟六千元,省保育院的比较新,也派一位卫生,要八千元,看要哪辆。姑娘向大家通报了情况,陈刚一时不知如何表态。
只听小舅子说:要六千的吧,能省就省几个,来到这烂医院,花够了冤枉钱。
站在一边的杨医生脸色难看的,假装没听见。只对陈刚叮咛路上应注意事项,一些急救药品如何使用,氧气不够沿途如何补充。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仿佛从天上倾倒水桶。
不一会儿同学的爸爸和女儿坐着救护车赶来了,杨医生又叫来了几位医生,大家用担架把病人很快抬到车上,车有点旧,氧气瓶也很小,整个一个破烂象。可此刻再无其他选择,临时何处再找车,姑娘同学的爸爸面子又往何处放?人家好心好意给你找来车,你还挑三捡四,一切还不是给你们省个钱吗?好车8000元,比这多出2000元呢?想到此,陈刚便无话可说了。
杨医生显得很是着急。仿佛要掩盖什么似的。
此时,杨医生拿这取那,就像一搬运工。
从杨医生着急匆忙的神色看,他急于将病人快快打发离开医院,只要病人离开医院,他的责任也随之没有了或是说减轻了。即使病人在半路上咽了气,谁又倒过车来医院找麻烦呢?中国老百姓的老实,宽容、随顺才使这个民族延续了五千多年。病人要死在医院麻烦可就多了,杨医生想。就那当过兵的小子就会闹得你天翻地覆的。听那口气也不是善茬子。
杨医生又跑过来对陈刚说:氧气可能不够用,沿途有医院,随时把氧气袋给装满,病人一刻都不能离开氧气,要牢记这一点。
陈刚木木地应:知道了。此时此刻的陈刚,深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们心愿是盼人能活下来,医生的想法是快快离开医院,于我医院就没什么干系了。
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放在了车上。
同学的爸爸给买回来好多路上吃的,喝的,还有几个大西瓜,还给买了一把杀西瓜的水果刀。此刻,雨鞭子般地在抽,击打得水泥地,车顶上啪啪啦啦炸炮般响,雨水在大地上倒流。陈刚的心颤抖地难受。他也口渴的难受。
杨医生又让护士送来两瓶消毒酒精,一把消毒棉签,让在路上使用。
救护车上坐不下这么多人,玉珍的堂兄、堂妹、小舅子,陪护医生,还有陈刚。
同学的爸爸说:姑娘不要跟你们走了,随后坐火车去。
陈刚听懂了同学爸爸的好意,从病人的情况看,可能半路上就会咽气,以免吓着姑娘,毕竟年龄还小,回来马上就要期中考试,要受到某种刺激也不好。事已至此。谁人能有回天之力呢?
陈刚便安排姑娘的小姨,随同姑娘坐火车回,顺便将一些东西从火车上带走。
救护车缓缓地向西驶去。雨珠在车挡风玻璃板上刷刷地跳舞。
雨点在车顶上擂鼓,仿佛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就在前面等着大家。陈刚双眼凝视前方,向西安城告别。陈刚坐在救护车的最后面,他时刻要给病人掖掖被子,以防双脚掉在床外,还要注意氧气是否在正常流动。车滑出西安城向西急驶,陈刚的眼泪便像此时此刻急下的雨水般流了下来。流的急促而无声。
后悔啊后悔!早知今日,何毕当初。这不蛋打鸡飞,人财两空吗?我陈刚这大半年都干了些什么?欠下几十万元的账怎么偿还?如何向不太理智的岳母交待?这对姑娘的打击是何等的大?又是何等的残酷?今后自己孤苦伶仃的日子如何打发?如何能坚持一天天去给公家上班?陈刚的心碎了。他觉得老天对他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
车艰难地前行着。雨倾天倒地的大下着。来的堂兄堂妹都比较年轻,随着紧张,饥饿,心中的难受,体力渐渐不支,车过咸阳后,一个个发出了时断时续的鼾声。除了车轮的滚动声,雨水的噼啪声,整个三秦大地归于宁静。
陈刚这多少天来,已累得没半点气力了,但此刻他一点儿都不能马虎,一点儿都不能放松,双眼皮不争气地一下一下要合上,他一次次强力再睁开,睁开后又合上,他强力再睁开。看看床上的爱妻,气若悠丝,自己头不由自主地又垂了下去,但他强忍着不能睡过去。
在一边陪护的医生说:陈大哥,你稍休息一下吧,你放心,有我照料就行了。
陈刚强打精神苦苦一笑说:谢谢,没关系。这多少天就这么熬过来了,我能坚持到天亮。说完陈刚抬腕看表,凌晨二点四十分。
此刻车行至山路上,雨又大了起来。整个车体被雨水打的哗哗啦啦响。远处雨水的那种稠密的唰唰声,使人感到倾刻山洪要暴发,山体要滑坡,公路要冲垮,陈刚心中格外紧张。随同车行的堂妹睡醒了,问陈刚:姐夫,我给姐姐喂点水吧?好吧。陈刚无望地说。
司机将车顶灯打开了,昏暗的顶灯,仿佛一只没熟透的酸杏子在陈刚眼前晃,晃得他心中一翻一翻地有点恶心,有点头晕,有点坐立不稳。司机为了避开数不清的收费站,时不时就拐向简易公路,车速减慢,颠簸厉害,从车窗向外看,似在走村穿寨。陈刚心中有点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你说人家什么呢?
堂妹弯着腰移到病人头前,轻轻呼:姐,姐,来喝点水,来喝点水!说着搬起病人头。好,好,张嘴。张嘴。
昏黄的灯光下,只听堂妹惊叫了一声,快——快——姐姐咽气了。
全车人唰!不约而同都抬起了头。
陈刚急急扑了过去,连喊:玉珍!玉珍!你醒醒。你醒醒。但此刻什么回音也没有了。病人忘了大家,忘了她的亲人,也忘了这个世界,静静地,静静地走了。
车里顿时响起一片哭泣声,惊天地,泣鬼神,整个三秦大地都为玉珍动容,为玉珍在流泪,流得一片迷茫。流得天昏地暗。此刻,陈刚倒反没了眼泪,他仿佛突然被人推进了一深坑,沉闷而发晕,整个身体似被别人或就是被军医大,杨医生一伙给抽去了筋骨,抽干了血液,冻结了思维,麻醉了全身所有神经,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或蛇脱下的那层干皮,了无生命可言了。
陪护医生拿起听诊器听了一下说:心脏已停止跳动,说着将氧气管从病人鼻子上取了下来,将盖的被单往上拉了下,盖住了玉珍的面部。
车子继续在雨水中前行。弟妹们在轻轻哭泣。
陈刚慢慢找回知觉,仿佛军医大的医生又给他输上了氧气,也输回了血液,他知道现在要干什么了。必须干什么了。
他喊:师傅……停车,师……傅……停……车……!声音显得较大,那声音却显得沙哑。车在大雨中,停靠在一个山道弯弯里。
大家冒着倾盆大雨下了车,堂妹拿着一些事先准备的纸钱也下了车。此刻,唯一没下车的就是坐在副驾驶座位的小舅子,不知是人家太伤心,还是太生气,不过此时谁都没说什么。
雨大风大,路面打滑,烧纸钱无法点着,司机将一旧报纸拧成一卷,倒了点汽油,才用打火机点燃,堂妹撑开雨伞,陈刚便扑嗵一声跪在雨水泥浆之中,悲痛欲绝地哭喊了起来:苍天啊!你太不睁眼了;玉珍啊!你太无情无意了!你就不能坚持到天亮,坚持到自己家里吗?现在你闭眼在这荒郊野外,你叫我如何是好啊!你的灵魂能回家吗?你认识路吗?你能跟上我们的车跑吗?苍天苍天啊!你可要我陈刚的命了!你让我妻的病不好,但你让她活着呀!这样,我们全家精神的柱子就不倒呀!这样女儿有盼头,我累死累活也有奔头。现在如此下场,叫我怎么活下去?中年丧妻如杀父母,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吗?陈刚边哭边烧纸边双手捶地,转眼浑身被雨水淋透,泥浆糊满了全身,他的声音渐渐的嘶哑了。
大家将陈刚扶起,他盲然地环视四周,似要想搞清方向,似要寻找什么,但半天脑中却空空如也,像被别人掏空似的感觉。他只好转身木木地问司机:师傅,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司机答:刚过宝鸡,已到天水地界。
好。陈刚自语道,刚到我省的境内,也算到家乡了。他抬起腕看表,凌晨三点五十分。陈刚对堂妹说:花花,记住今天的日子和时晨,三点五十分。陈刚心中默念,公元二○○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五十分。
司机说:上车走吧,大家都淋湿了。
陈刚正准备转身上车,发现小舅子仍坐在驾驶室里丝毫未动,一股悲愤中的怒火从脑中燃起,他一下子扑过去,一把拉开车门,将小舅子从驾驶室拉了出来,便厉声骂了起来。
你他妈的,你还是人吗?我们大家都在雨中给你老姐姐送行,你就忍心僵坐在车中不下来吗?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你还有人性吗?自从你姐有病,你作为弟弟为她做了点什么?想了点什么?你情绪上跟我对立,行动上更不积极,你说我那些地方对不起你们了?你这畜牲,你这白痴!你有什么怨气,有什么不满?今天我们当着死者的面做个了断。陈刚说着把小舅子狠狠推了一把。此时,陈刚很想和小舅了在雨水中打上一架,他情愿让小舅子打的鼻青脸肿,打倒在泥水之中,他爬不起来,他喊不出声,抬不起头,也许还能舒畅的休息一下。也许他心中的闷气也就出完了。
小舅子明知理亏,什么话也没说,呆站在雨水中,在大家的劝说下就又都上了车。车慢慢在山道上爬行,陈刚全身冷得打颤。陈刚全身衣服被雨水湿透后他发烧了。
陪护医生说:陈大哥,你发烧了,快躺下闭一会眼睛吧,养养神吧,你的身体也太虚了。
陈刚说:我能坚持。我能坚持。在他的心中我一定要坚持着,不能让玉珍的灵魂跟不上车,丢在异地他乡,找不到回归的去路。所以一路他在口中都念念有词,玉珍跟上我们!玉珍跟上我们!跟上我们回家去,回家去。现已到了天水,天水有我好多朋友,你要累了,我们可以休息。
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厉害,玉珍的脚被震露出了被子,陈刚立即起身,小心而又小心地将脚用双手慢慢移入被子,再将被子边角围严实,用手一一按一遍,才又放心的坐下。在一个急转弯处,玉珍的右手被颠出了被子,陈刚急急起身,抓住那只手,久久的,久久的不忍放下,手已肿成馒头样,五指间没了缝隙,手背几个褐黄色斑清晰可见。陈刚想:唉!就是这双手,撑起我陈刚的家啊,上班去工作,下班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够辛苦的了。这双手干了多少活?做了多少饭?洗了多少次锅?缝了多少次衣?扫了多少次地?可现在不能动了,永远不能动了。叫人怎能忍心放下呀!不易不易,人生不易,爱妻不易啊。
咣当!车又狠狠颠了一下,陈刚从沉思中醒来,他急急将那只手放入被单,又将被单围严,才放心的坐下。但双眼仍死死盯着那个地方。雨越下越大,车走的越来越艰难,陈刚心急如焚,这样速度何时才能到家?陈刚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摸自己的额,仿佛烧红的铁板一块,他感到今晚自己扛不过去了。也许他也要跟着玉珍一块儿走了。
突然,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从发烧的大脑中弹跳了出来:身上的现款已所剩无几,车一到家就要给司机六千元钱,可……可当时到哪去找六千元钱呢?陈刚想给好友建国拨电话,让他先给准备六千元现款,但一看表才凌晨四点多,只好将手机放入口袋,待天亮再打。
小舅子将噩耗告知了家中,同时也通知了玉珍的单位领导。
在往什么地方搭灵堂时,老岳母跟玉珍单位领导发生了意见分歧,双方情绪都很激动,都寸步不让。
老岳母:我的意见,灵堂就要搭在楼下,这样亲戚们来好祭奠,我们干事也方便。
单位领导:我们已跟医院联系好,灵堂就设在医院悼念厅,因死者来要放冰柜,这样方便,我们单位也好操办丧事,就不来回乱跑了。
老岳母:家里难道静悄悄的,就让我女儿冷冷清清走?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
单位领导:不存在冷清,通知亲戚朋友都去医院悼念厅就行了。
岳母:你们这种作法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单位领导:老人家,你要不同意,我们单位就不插手此事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太太一听没招了,单位不管,女婿、儿子都远在天边,一个孤老太太能有什么法子?老太太伤心地妥协了,同意灵堂设在医院的悼念大厅。
车过天水后,雨渐渐停了下来,路也越来越平坦了。陈刚感到口有些渴,可他什么也不想喝,昨晚雨水淋湿的衬衣,现已风干了,但裤子仍潮湿潮湿的使人难受。陈刚打开窗户透了口气,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唉,总算熬到天亮了。此刻车中其他人仍在打鼾,一片东倒西歪的样子。
陈刚拨通了好友建国的手机。喂,建国吗?
老哥,病人怎样?
陈刚抽泣着说:人已不在了,现在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估计下午三四点就到了。
唉!只听一声长叹,好半天对方没了声音,但听到了鼻息不畅的抽泣声。
陈刚只好打破沉寂说:建国,你听,我们是租的救护车往回赶,租费六千元,我身上已没现款,你给我准备下六千元,到时给人家司机给。
好,我准备,你……多……保重,节哀顺便。
陈刚泣泣地答:知道。太阳照进了车箱。
陈刚浑身高烧更加难受。陈刚感到嘴唇痛,用手一摸,上下唇都烧起了火泡,满脸的胡茬仿佛一夜拔出来似的扎手。太阳照在玉珍盖的被单上,被单塌塌的,像下面什么都没有似的?陈刚一惊,天!玉珍的左脚被颠出了被单,陈刚的意识清醒了,玉珍仍在被单下面酣睡,她——没有死!她仍活着,活着。
陈刚将左手伸出,将那只肿的像棒锤似的左脚,慢慢轻而又轻地移入被单内,将被单围严,轻轻拍了几下,复又坐在原位。
司机发话了。大哥,车窗帘子拉上,用被单将死者盖好,交警要发现,是不让车拉上前行的。
啊!这是为什么?陈刚一下紧张起来。
司机说:就这规定,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车在巅簸,陈刚的心在紧缩。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万一叫交警扣下,这五黄六月的,天气如此炎热,尸体多放几小时都会腐烂发臭的。这个社会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不通人情的规定呢?医院说,人死在医院,不让拉出城里上面的规定,汽车拉尸体不让路上走,也是上面的规定,为什么不规定,医生要红包、卖假药、人为出事故,搞的病人家倾家荡产,要统统枪毙呢?唉!看来一切的规定和制度都是捆绑老百姓的绳索,总不能让你小小老百姓舒心的活下去。
想归想,怨归怨,但现在还得面对现实。万一要被交警扣下可咋办,托人说情,定西这一带没熟人,给钱没现钱,说理人家有规定,咋办?只能是我陈刚给人家跪下求情了。想到此,陈刚急急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向外一看,前前后后似都是黄土高坡,除了来往的汽车,再没什么设施和人员的走动,他那颗紧缩的心放宽了一点,情绪也平稳了一点。车过陇西后,在一设卡处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只见路边停一辆警车,车边站几位交警,举牌示意过往车辆停靠检查。车停稳后,一位交警走了过来,司机职业性地将有关证件递上去,交警很随意地看了一眼,伸长脖子向车内张望了下,陈刚便吓得紧闭双眼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心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让我陈刚顺顺当当护送我妻回家吧,她已被折腾够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车子不动,陈刚的心仿佛也停止了跳动。突然脚底下感到了离合器挂挡的声音,汽车慢慢开动了,陈刚那悬着的心才轻轻放入肚中,便放心地慢慢睁开了眼睛。
陈刚有点好奇地问司机:刘师傅,人家怎么没上车检查?
司机答:我说了,是护送病人的。
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陈刚那悬着的心总算放在他那几天没吃饭的空肚里。
一路上,小舅子的情绪对立得厉害,不跟陈刚说半句话,怀里抱一瓶矿泉水,时不时喝上一口,然后便头靠在背椅上睡觉。
车过兰州后,司机要小解,大家也都下车方便。陈刚最后一个下来,他似在等玉珍过来,扶着她一块下车,但那被单下面一动不动的,他才意识到玉珍昨夜已远离人世,丢下他这可怜丈夫、那未成年女儿匆匆嫁往天国去了,跟他们永别了。
小便完,刚要上车,小舅子指使另一来看望玉珍的侄儿,走到陈刚跟前怯怯地问:姑爹,叔叔问:姑妈是往老家坟茔里葬,还是另买墓地?
陈刚一听小伙子问话,便气不打一出来,王八羔子,我和你坐在同一辆车里,还需要托第三者来问吗?我和你有多大的仇恨,不能跟我直接说,你姐姐治病的前前后后大家都清楚,我陈刚上北京、跑兰州、奔西安,账借下了一大滩,还不是为了救人吗?刘玉珍的死,难道是我陈刚谋害的吗?现已至此,人已归西,天隔一方,可我活着的人,今后如何生活下去,你们为我陈刚想过一丝一毫吗?真不是东西。陈刚想到此,便愤愤地说:进我们陈家的祖坟,我为什么要买墓地?我死了也要进祖坟,其他任何歪心都别想。
小伙子一听再没敢吭气。小舅子脸一红,急急跳上了车。
大家坐好后,车又开动。陈刚在心中便又默念:玉珍,跟上,跟上,别掉了队,现在这路你应是熟悉的,兰州已过,下面就是永登——天祝——古浪——武威——金昌……,然后就到家了。到家你可好好休息一下,先洗个澡,穿上北京买的那品牌套裙,我们去感谢一个个关心和支持了我们的朋友、同事和领导。噢!对了,我的那“恒源祥”牌短衬衫,你洗后放到哪?你要给我找出来,“惠特”凉皮鞋我也不知道你给我藏在什么地方了,你也要给我找出来。只见你在鞋盒上写着,老陈夏天穿字样,可放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呀。哎,真是少来夫妻,老来伴,没有老伴的日子,那可是不好过呀。玉珍我以后没你照顾了,这日子可咋过呀?
车过天祝,一段路正在维修,车走在上面仿佛在搓板上跳舞,发出咕咚咚,咕咚咚的声音,在陈刚的心中此声音便转换成了“跟上!跟上!快快跟上”的冥冥之音。
玉珍的一只手又被车子巅出了被单,陈刚急急站起,将那只肿起来的手轻轻放进被单,然后便靠着床边坐了下来。
陈刚想给远在乡下的老哥打个电话,先告知一声他应请人开挖墓穴的事。电话打通没人接,估计老哥去地里干活去了。
下午四点多,太阳烧烤的大地锅底般滚烫,救护车也带着一身疲倦和灰尘驶进了陈刚居住的小城。车路过陈刚家小区门时,让司机放慢了速度,大家同声说:玉珍到家了,到家了。
陈刚便哽咽着说:玉珍,到家了,这是我们家小区大门,小区大门。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最后看小区大门一眼,这门你进进出出多少次无法统计,可,可就要跟你永远的永别了,真让人割舍不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