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邻居
文/奚建伟
我不知道她叫啥名字,我楼上那户的,天天碰见,她和他老公回收废品,单元门口,地下小车库,到处都有废品散落或堆积。清明脚下,春天的热度来得过快,有人已经穿短袖了。我出去吃早饭,顺便在春光和热气中散散小步。都说春天是活动生发的季节,人也如此,需要活动。微风吹来感到惬意,冬绿的树枝稍许一晃,落下一片黄叶雨往头上砸来。我想这不是萧杀,是新陈代谢罢,如同人脱掉白发更新黑发一样。
她背着个小挎包,在空地上照例归拢收来的杂七杂八,看见我返回来了,便问,他给你钱了吗?我回答没有。于是她从包里抓出一把硬币,说好像是7块钱,然后就数给我。若在以前,我不会要他们给这些零钱,废品白送。她的男人姓曲。他们有两个孙子,小的那个看见我就喊爷爷,脆生生地。我是五年前才住回来,邻居有一些熟面孔,这楼上楼下的平时尽管天天碰见,但也都是点头邻居而已,连个姓都喊不出。
我高兴地说,嚯,还有钱来啊,那我就不客气,就算讨个彩头吧。一边说,一边我把手心送上去接硬币,此时心中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是的呀,人不应该跟钱过不去,即使是零碎。我改变以往的一些想法,好像是不知不觉的,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某些经历。过去我觉得老曲来自东北,在这边靠收废品为业,是对左右邻居最热心,最客气的人,看见我主动打招呼,有时候还跟我唠嗑几句,我这心里热乎乎起来之后,凡是家中要出废品,都慷慨地说,拿去吧,不要钱不钱的,能值几个钱啊。于是老曲笑纳。我后来发现,每次当我给他们赠送废品之后,有那么几天,他们一家老小看见我都表现得格外亲热客气,小孙子对我喊爷爷的声浪,似乎也随之提高八度。
这个小区有20多年了,也算老小区,老人和外地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则慢慢变少。它还有个特点,经常会死老人。冷热陡转的节点上,有时候隔三差五的,就听见哪个楼之间的临时丧棚里,军乐队早晚吹奏哀乐,或者吹奏欢乐曲子,也有演员哭丧。人与人之间,他们有一些关系紧密的邻居来往,而除此之外就形同陌路了。我住来5年,自然没有什么紧密关系,所以我在这个小区如同外来新住户一样,没有人说得上话,也只有老曲他们一家,算是比较熟悉的好邻居。即便如此,时间长了之后,我发现住在废品回收中转站一样的这儿,属实不是那么舒服,经常皱眉头。
小区路边有很多垃圾桶,每天都有人去翻,多半是老头老太,他们穿着工作服,骑一辆小型三轮车,把垃圾桶里认为可以卖钱的东西发出来装走。对过单元的那个老头,过去没事坐在门口,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跟老曲自然很熟,见两个人经常在交谈什么。这个老头给我印象不错,瘦小的个子,红彤彤的面孔爱带微笑,我刚搬来住不久,他们老夫妻帮我抬很多东西上楼,当然这是说好给报酬,不给钱,就给几瓶黄酒,因为我要他们搬运上楼的就是几箱黄酒。
后来,老头见老曲收废品来钱,于是也开始琢磨干这个。但他年事已高,又不用手机,不能像老曲那样,给人发上名片,成为收废品专业户,骑着电瓶大三轮到处回收装运。他小打小闹,翻翻垃圾桶,问邻居要一些废品。很多邻居虽然不是很富有,但对于丢弃废品,白送人家,这种事还是显得慷慨;拆了快递,包装盒就给他了。我始终念着他给我搬运东西的好,所以只要有纸盒子要丢,下楼时都会专门给他,要是他人不在门口,就放在他常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
有一次老曲明显有点“吃醋”的意思,我带一捧纸盒子下楼,他和那个老头正巧在一起说话,我照例把东西递给老头。老曲朝我瞅了瞅,那眼神好像在说,咋不是给我啊,我们是最亲近的邻居呢?我读懂了他的表情,心里很想跟他说,你现在是回收专业户,也算得上是个小老板,可人家老头东拼西凑,攒半个月才有一小车货拿去卖,收入方面不能跟你相提并论,应该照顾他点才对。这话,我却没有说,因为我觉得多余。
接受赠送习惯了,等下次再给一些时,老头子拿得也习惯,不说一声谢谢,接过便转身走开。有一次我出去买东西回来,又是大包小包,他老太婆看见了似乎眼红,说了句刺耳的话,意思好像是你每天不用上班在家歇着,怎么老有钱买东西啊。她说这个话时,老头子在边上朝我怪笑,老曲也朝我怪笑着。我这人十分敏感,忽然有点不忿,隐隐约约意识到,他们几个之前可能在背后议论过我,好像在想进一步了解我的情况,此表现显得没有边界感。从那次以后,我开始对老曲爱理不理,对老夫妻他们,简直形同陌路,照面了只当没看见,有种诛心的冷酷。他们因此明显地尴尬起来,面孔上多次露出扭曲、失落,并且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我,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后来我要丢弃废品时,不再赠送老头或老曲,也故意不丢在单元门口垃圾桶, 走一段路,拿去丢弃在其他楼下的垃圾桶里。我希望通过这种暗示的方式,提醒他们不要把善意当自然。我还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别人捡到,这需要用上自己的运气和劳动,而非现成获得。
有两次,物业保安在楼下跟老曲说三道四,正巧我赶上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对话,我没有听到,可根据老曲涨红的面孔,和尴尬无奈的表情,能判断刚才被保安张怪了几句。此时我对老曲毫无同情心了,反而认同小区保安的做法。老曲拥有三四辆电瓶三轮车,把门口的空地都沾满,而且每次装运回来那么多废品,会把过道堵住,常常凌乱堆放得连插足之地都没有。为此,我曾跟他说过两次,态度是温和的,可话语还是有点重,说你总不能老这样影响邻居出行,停放电瓶车,得为大家考虑考虑才对。这次物业保安找他说的,也是这件事,不知是哪位邻居去反映了。而当时老曲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怀疑我举报。我依旧看见他时表现冷冷的态度,经常如此,可他和老婆对我反而持续客气。
前天傍晚下雨,我把电瓶车推到地下车库去,见老曲在自己的车库仓库里面坐着,亮着灯。我喊道,一会儿我把废纸箱放楼梯口,你拿去卖吧。他马上说行,明天拿去卖了,该多少钱给你。次日早上出门,碰见他的老婆在单元门口,我又把此事跟她说了一遍,晚上回来时废品已经拿走了,地面上而且干干净净,显然被打扫过。
这中间有一天时间,如果他们要给我卖废品钱,我希望能来叩我的门送到,他们住在楼上,每天经过我家门口好几趟。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如我所愿。于是我想,是不是嘴皮子说得好听,过后不打算给钱,假装忘记?倒不是指望几块钱,在乎的是他们的态度问题。可有一点我显得自私了:平时我都从来不去他们家敲门、串门,凭啥要求他们来敲门串门呢?事实上住来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邻居来敲门串门过,偶尔有两回,那是因为阳台上的衣服掉到楼下阳台,人家来送衣服,叩开门,问一句这是你家的吧,丢下转身就走,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这些邻居呀,各管各地过日子,熟悉的面孔,陌生的心,冰冷的态度。一栋楼里的邻居之间,尚且如此,要是隔着楼住,互相之间路上碰见了,完全形同陌路,连点头都免了。跟老曲唠嗑几次,也是泛泛而谈,没有深交,只晓得他来自齐齐哈尔,他们在这里买了房子,一家子都移民来了,但过去他们在东北干什么,为什么要迁徙来陌生的南方城市?一概不知。说起来,东北人爱唠嗑,老曲和他老婆都善于跟邻居聊天说笑,但是相处这么久了,我们彼此依然还是陌生着。
老曲夫妇十分勤快,这一点,颠覆了我对东北人慵懒的固有概念。老曲有很多老客户,他们有人还给他介绍生意,例如邻居要搬家,要出废品,一个电话就来招呼。他几乎什么东西都回收,大到家用电器,家具床铺席梦思,小到纸箱图书,小孩玩具和厨房用品等。把席梦思弄来之后,就在单元门口分割,只取里面的弹簧金属,弄得是海绵碎屑随风飞舞,还有好多更轻更容易散布的塑料泡沫。有时候收回来金属电器,他就用凿子榔头叮叮当当敲打,下雨天穿上雨衣继续工作,问他这是何苦呢,爽快回答就为俩钱。
把对过那老头冷落了一年,他开过年来,对我的态度变得像春天一样温和,带着些许暖意。有时候我们狭路相逢,相对而顾,他朝我展现憨憨的微笑,也算是主动表达抱歉或友好吧。这一刻,我内心多少对自己有点指责,不能那么变得小鸡肚肠,人嘛,还是豁达一点好。但是我又对前后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是,无原则地对他们友好,还不如冷若冰霜相对,因为后者尽管导致一段时间的“冷战”状况,但最后我却收获了小心翼翼的尊重。
作者简介:
奚建伟,本人是常州民俗文化学会,和常州名人研究会理事,常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各大网络平台,全国获奖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