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并未走远(散文)
文/何贤华

近段时间,母亲频繁来到我梦中。她还是老样子:穿着深蓝色暗花外套,扎着两条粗而短的辫子,一双常年不离脚的黑色棉布绒毛鞋。这身装束几乎贯穿她的后半生。母亲身体不好,怕冷,喜欢温暖的季节。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一件夹层马夹会陪伴她整个夏季。
母亲离开人世是一次意外情况。2004年农历7月16日的上午,在无症状的情况下,疾病倒地。送到医院后,经医生检查诊断为:突发性脑血栓。这种病情,医生说,十有八九无法挽救生命。除非病人有超强的体魄,有顽强的自救能力,但是,捡回了一条生命,终生可能在病榻上度过。我的母亲既没有超强的身体,又没有惊人的毅力,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母亲的离世,给我巨大的精神打击。那一年,母亲是58岁,而我刚好40岁。母亲没有跨过花甲之年,在农村乡俗里是属短寿的。而在我同辈的年龄里,他们的母亲,七十岁八十岁依然健康,生活得很满足。但是我的母亲……没有办法,这跟母亲的幼年成长有着很大关系。
母亲的命运很悲苦的。她常说,几岁时,由于父母关系不好,经常吵架,离婚了。母亲便跟着奶奶相依为命。而她的父亲—— 一个乡间剃头师傅,对于女儿极少关心。用着他极己为荣的手艺,游乡串户,过着自在的生活。我不能无端地指责外公,起码他对自己女儿应该有怜悯之心。
在奶奶的照料下,母亲度过了贫困的少年。对于这段时光,母亲每谈及此事,她非常感谢奶奶及叔母三婶,在她们的关照下,母亲的童年至少不孤单。虽然生活困难点,可内心充实的是温暖。有着一个家庭的模样。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早婚早育现象非常普遍。由于奶奶年纪大了,母亲也长成个水灵灵的的姑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鼓惑下,16岁的母亲嫁给了父亲。16岁的年龄,对于其他的姑娘来说,正是长身体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也是享受父母宠爱的美妙年华。可母亲对于这一切是遥不可及的。她只能遵从命运的安排—— 找个人家,把自己嫁了,极早地过上家庭生活。18岁那年,我出生了,在母亲的生命中,应该是值得铭记的时刻。我的出生,为母亲带来极大的欢喜,也为她的生活增添无穷乐趣。让她卑微的心灵从此有了港湾的依靠。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的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发火,没有时间性,不顾及地点,更不择场合。可是祖母脾气也不好,十分地倔强。他们俩人一拍即吵,一吵就是“战火纷飞”。吵来吵去,矛盾的焦点就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成了替罪羊。记得祖父祖母吵得最凶的时候,几乎是要掀翻桌子,祖母更是以死相逼。母亲成了“夹心饼干”。劝这个也不成,劝那个也不罢,反倒头来落得祖父的怪罪。祖父不讲究骂人方式,张口就来。什么粗糙的话只要想到就骂出口,不管别人能否接受。母亲只能暗自垂泪,咽气自受。母亲长期生活在这个环境里,可见她的心情是如何地悲伤。我年龄较小,也怕事,不敢掺合大人的纷争。父亲当时是大队干部,工作很忙,早出晚归,家里发生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可是母亲没有表露出来,依然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有次悄悄问母亲:“你为什么怕祖父?有正气的话不敢说?”母亲听后,轻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母亲告诉我:祖父祖母虽然脾气坏,可他们的心不坏。为了这个家庭,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多捞小队工分,养活家里八口人。说到高兴处,母亲笑了,说祖父在大队干副业养鱼,每到冬季干塘捞鱼时,他总是背上一袋子鱼回来。让家里人狠狠吃上几大顿。而别人家里,只能闻着鱼的腥味,更别想吃鱼肉了……那个年代的日子真苦呀!
读万章中学时,母亲的一个举动让我长了一回脸面,引得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那天上午做完课间操,值日陈老师正在给同学们讲话。班主任吴老师走到陈老师身边,悄悄说一句话。陈老师提高声调喊我的名字,叫我上去有人找。走上前去,看见母亲在吴老师示意下,从学生宿舍的侧面过来。我赶急问母亲什么事,她说我拿来大门的钥匙进不了门。经母亲这么一说,我脸色一下子通红……我的家在学校附近,我是走读生。今早吃完饭后上学,忘记把钥匙放在家里,害得母亲瞎跑一趟路。
回到教室,有同学议论:“那人是谁呀?”“我母亲。”我答。“你母亲穿这么漂亮衣服,真好看!”还有的直言不讳:“是你母亲?不会是你姐姐吧!”一时间,同学们的言论把我搞懵了。也难怪同学们这么说,那时候家长来学校的比较少。要么是太忙,没工夫。要么是年岁大了,行走不方便。要么是穿衣太破旧,怕影响孩子的脸面。而母亲那天穿的淡红底子、碎花暗淡的上衣,是她唯一一件出人情衣服。平时几乎不穿,除非是盛大节目或大红喜事。那天穿上这件衣服,同学们自然啧啧称赞。没有想到母亲考虑这么周全,为了满足儿子好强的面子。
绘画,是一个人的天赋,同时也是坚持的喜好。母亲只上两年学,能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但她对画面蛮上心。她对花草呀植物的枝条呀摹仿得很像,特别是荷花和莲藕,画起来很逼真。莲藕肥胖的身段,参差不齐的根须,还有正在生长的嫩嫩的荷茎,画得像模像样。她的这一技能基本是用在鞋垫上,那时流行在鞋垫上挑花绣朵。父亲的鞋垫,几个孩子的鞋垫都有母亲亲手描绘的花朵。她用几种颜色的丝线,穿插交叉其间,凸现出花枝的秀美。鞋垫穿在脚上硬朗,有稳重之感。她的绘画也引来塆里同辈婶婶们的羡慕,当然要帮忙的事也不少。今天这个送两双鞋垫过来,明天那个又来两双。母亲脾气好,来者不拒,总是乐意帮忙。有一次,邻居的婶婶送来一大匝鞋垫,叫母亲帮忙,说时间有点急,明天能不能弄好。没想到母亲想都没想一下,就满口答应。那天夜里开了一个夜工,惹来父亲的责怪。事后我问母亲,你就不能宽限几天,何必逼自己那么紧!母亲说,人家这样说,肯定急着用。就是多花点时间,也累不着。见母亲这样想的,我也无话可说。母亲就是这样个性,明明正在忙着,见有人来找她,也要放下手中活儿,把人家的事弄好,再来做自己的事。我有时真想不通,母亲的心肠太软了。把别人的需求当成自已的事来做。
五十岁过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明显差了。她说腰痛、遍身痛,还头晕,父亲带她去看个医生。无奈当时医疗水平不高,也检查不出什么大毛病。母亲似乎对健康不怎么着急,她最担心的是小儿子一家的情况。那时,小儿子成家了,生了一个儿子,也是母亲最小的孙子。可小儿子、儿媳关系很不好,吵闹成了家常便饭。母亲为了他们把日子过下去,听了不少的闲语,但都是忍气吞声。最为难母亲的是,小儿媳妇在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要母亲去学校带孩子,并且与孩子同吃同住同睡。父亲为这事也反对,说家里离学校也不远,把孙子拿回来带。俩人带孩子有替换,好让母亲多点时间休息。小儿媳妇坚决不同意,母亲只有去了学校。
学校是个热闹的地方。一千多孩子的读书声、跑步声、还有课余的吵闹声,一般人是很难接受。母亲是迎难而上,去了学校。我不知道母亲在学校是怎样度过的。不难想象:学校生活不怎么好,有时为了喂孩子,自己是吃着冷菜冷饭;夜晚也睡不了囫囵觉,常常起床几次让孩子拉尿。还有早上天未亮,学生早起的跑步声……这一切,严重地打乱了母亲的生活规律。使母亲的身体渐渐走向体力透支的状态。
有一个星期天,母亲有事回来一趟,我正好在家。看着母亲消瘦的面庞,两个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我心里一阵难受。母亲也是没有办法,为帮衬小儿子一把,就是豁出去,也愿意。我没有过多安慰,只是叫母亲注意身体……尽管母亲竭尽全力地努力和付出,还是没有软化小儿媳妇心肠。最终他们分道扬镳。
母亲在辛苦和心酸之间来回奔波,她终于扛不住,倒下了。倒在2004年农历7月16日上午。那年,正是58周岁。我看过这样一句话:“母亲是一个家庭的灵魂,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风水”。它精辟通透,温暖人心。
一晃眼,母亲离开人世20年了。冥冥之中,感觉母亲像去走亲戚,只是暂时离开。好像并未走远。
今又清明,我带着香纸鞭炮和一颗忆念之心,来到五祖“蛇形地”的蛇颈处。那是一段开阔地带,母亲在世时想葬此处。我们隨了母亲心愿。这里地处平坦,阳光充足,一生怕冷的母亲好好享受阳光温暖。我用香纸和鞭炮与母亲取闹,告慰母亲:家族壮大了;生活提升了;您又添了曾孙。母亲一定会心满意足,会安稳沉睡!

作者简介:何贤华,湖北省蕲春县人。教师。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供职《羊城晚报》社。作品散见《湖北日报》《羊城晚报》《黄冈日报》《东坡文艺》《渤海风》《蕲春文艺》等报刋及网络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