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在菠萝树的记忆
文/黄显环
村口的灌溉主渠边有一棵大树菠萝,是三公太种的。有三公太的精心护理,菠萝树由小枝枒慢慢长大,长成一柄巨伞。树下有两条预制水泥管,是生产队学大寨引水上山时剩下的,夏天的时候地面晒得生了烟,在菠萝树的庇护下水泥管也只是微热。到了晚上,这里就是纳凉聊天的场所。一茬一茬的岁月顺着渠水流走,菠萝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地铭刻着三公太的故事。
三公太排行第三,论辈份是我的曾祖父辈,按村上的叫法,我们这一辈都叫他公太。从我记事起,三公太就一个独居,到底谁时他的直系亲属, 我也不知道,反正过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过。三公太人很高,跨个门槛都要弯弯腰,怕碰着脑壳子。他每天都穿得整整齐齐,走路时地上叶子都能飞起来。三公太的脸颊有很多像火烧过的斑点,猛一照面会令人产生抗拒感。但大人都说三公太很和善,三公太也很想同孩子搭搭话,但村上的小孩怕见他,都不愿靠近他。
每年春天,三公太都在靠近菠萝树的水渠边种一棚水瓜,他的水瓜又长又大,瓜多到差不多要把瓜藤扯断。很奇怪,三公太的水瓜从不摘来吃,任由水瓜变黄,皮变脆,风一吹像一条条金槌在晃荡。有跳皮的孩子用棍左推右挡拨开水瓜,水瓜碰得嘭嘭响。三公太见了,张开两手,做出阻拦的样子喊,打坏我的瓜了,赔我!音声很柔,分明是祖父对孙子的慈祥语调。
水瓜很好种,屋头巷尾,泥土锄松,撒下几粒瓜仁,长起来就是一大棚,过了霜降还有瓜果,要是想吃了或者菜不够,随手摘来就煮,非常方便,是家家户户的家常瓜菜。到了种瓜时节,父母都叫孩子去三公太那里讨些水瓜种。这时候,孩子们都先去菠萝树旁边看看,如果三公太那个水瓜坎已松了土,撒上了草木灰,说明三公太已经种了水瓜,那就可以去讨水瓜仁啦。因为都怕三公太,为了壮胆,一帮孩子组团前往。大家吵闹着,拖着像绑了秤砣的脚慢慢地走。离三公太家还远着呢,就噤了声。远远地望见三公太的老水瓜就挂在屋檐下,木门开着,不见有人,一群孩子怯手怯脚地探到门口,伸头望入门内,轻轻地叫声:“三公太——”没人回应,正在失望时,门后“嘭!”地一声,跟着伸出一个花斑脸,是三公太!孩子们“呼”的一下子往回冲。三公太喊:“别走,要水瓜仁快来!”硬生生将孩子们拽了回来。三公太走出来,叉下水瓜,掰去下面的瓜皮,啪啪地打几下,水瓜仁跳了出来,边拍边问:“够了吗?”“够了!”孩子们欢快地捧着水瓜仁,飞快地跑,有些年纪小的,跑懵了竟绕着菠萝树转圈。三公太哈哈的笑声,追得小孩子直喘粗气,菠萝树见到这一幕,也拉着风儿一起哗哗地不停拍手。
三公太是个五保户,不用出工。生产队有口水塘,养有喂猪用的水浮莲。夏天,满塘都是淡紫色的花朵,像是一个盛开的花园。三公太就在靠近菠萝树的鱼塘一角,支起一个小板凳,戴一顶大竹笠,手握鱼杆,身体微微前倾,像个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村里有个大嫂,我们叫她二伯母,心直口快,嘴头工夫很厉害,很喜欢开玩笑。见到三公太这个模样,就大声说:“三公,快看啊,塘角那里蹲着一只老蛤。”确实,树阴下,三公太的样子活脱脱是一只老青蛙在那里蹲着。三公太听了,也不生气,回应道:“啊,今天运气不错,见到一条大鲤鱼!”二伯母姓李,三公太开玩笑时叫她鲤鱼。“发白日梦吧,连鱼毛也钓不到几条!”二伯母回应三公太。三公太恼了,放下鱼杆,拿起鱼篓,揭开盖子,顺势抓出几条鱼,做出抛掷的样子:“这不是鱼吗,你吃了?”二伯母赶紧快跑,三公太追上来,将鱼往二伯母身后的泥箕一掷,“打死你!”鱼稳稳地落在泥箕里。三公太拍拍手,再跺一下脚:“下一次不放过你!”二伯母风一样滑溜地跑了。泥箕拍打着后腿,鱼儿啪啪地跳跃,二伯母边跑还边笑骂着。
三公太钓鱼的时候,二伯母只要经过,都撩一下三公太,打一打嘴仗,但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干过,他们的斗嘴像阵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下一次又重演。二伯母的大女儿十几岁了,是个病篓子,她家的门前铺满了药渣。每次二伯母同三公太打完嘴仗,晚上二伯母的大女儿都能喝到一碗飘着鱼香的浓汤。后来二伯母的大女儿回娘家都到菠萝树下站一会,抚摸着菠萝树粗壮的身躯,眼睛荡漾着鱼儿跳跃时卷起的漪涟。
木菠萝树临水近路,是谈天说地的绝佳位置。夏天,三公太吃完晚饭,就提着小板凳,到这里占个位。天擦黑,吃完晚饭的人陆陆续续聚拢到一块,坐在水泥管上,天南地北,胡扯一通,三公太摇着蒲扇,一搭一搭地顺着话题。有一回说到热,戴的帽不透气,很难受,三公太嘴快冒出一句:“老蒋的兵,那时戴的钢盔没有里衬,烫死人。”说这话时三公太的嘴刚喷出一口烟,又“呼”地缩回半截。好彩没人太在意,没有人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
这个侃大山的论坛的坛主始终都是三公太,从没有缺席。某天夏日的傍晚,论坛已经开张,三公太还未到场,大家推选与三公太相邻的人去催一下。不一会,他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好了,三公走了!三公走了!”众人慌忙涌入三公太家里,三公太仰面倒在地上,已经没有气息。
三公太就像一片云,风一吹就散了,但落在菠萝树的雨点,继续滋润着菠萝树,茂密的树叶一代一代地叠在菠萝树的枝头上,看护着这片土地,成为山村的标志。
突忽过了二十几年,听村上的人说,有一天志愿者来村里寻找一个人,是参加过抗战的,村上的人挠遍了头,都说没有这个人。好在志愿者没有放弃,实在没法,村里主事的人拿来族谱,细细找寻。查族谱才知道,要找的人是三公太。原来三公太是有名字的,平时叫的都是他的号,叫得多了,慢慢地就取代了本名,真名倒反被遗忘了。据志愿者说是一个抗战老兵在寻找昆仑关战役时的生死战友,村上的人才知道三公太是从生死堆里爬出来的。那个老兵当年还是个娃娃兵,重伤住院,因缺医少药,只能望天等雨祈求命大。三公太不忍心十几岁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等死,冒死去江边钓回一条鱼,煮了一碗汤将娃娃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捡了一条性命。三公太是抽壮丁时代人当的兵,回来后孤家寡人一个,将自己的过去隐藏得严严密密,才能在经历了特殊年代后还能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世。老兵知道后还想撑口气来村里拜祭一番救命恩人,因年纪太大,行动不方便,便叫自己的后代来完成夙愿。但间隔太长了,三公太埋在何处,也没有人记得,夙愿难成。有人提议说,这菠萝树是三公太种的,是三公太的魂,就在这里将三公太最浓厚的亮色添上吧。
从此以后,路过菠萝树时,人们眼中都有一种敬仰的神情。而菠萝树始终以它宽大的树冠,默默地泼写着浓绿的日子。
作者简介:
黄显环,男,电气工程师。爱好写作。曾在省市级刊物及多个自媒体平台经表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