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蔡欣彤
她在车站旁,身边是冗杂的行李,车辆们在暴躁鸣笛,今天的车格外拥挤,堵得水泄不通。很多人携带行李孩子,一窝蜂从公共汽车下来,奔向回家的路。人们经过她,没有人愿意在她身上停留多一秒钟,只有一只苍蝇对她不舍不弃。这时,汽车上下来一个男子,抱起身前的孩子,突然地架到头顶,孩子咿咿呀呀地尖叫着,她情不自禁地笑了,想起来她的父亲,小时候也喜欢突然这么吓她。
她的父亲像土一样扎实,又像大树一样将无数的根扎进不同的细处。只要他在,她就会感受到庇佑和安心。无聊的时候,她就盯着他的眉眼看,父亲专注做自己的事情,任她肆无忌惮地看。她看到他宽阔的额头,无尽地容纳她的情绪和任性的额头;她看到他舒展的眉眼,眼睛和嘴巴的弧度微微上扬,但他并没有在笑,父亲天生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她想。他对她好,对家人好,对朋友好,对路边的小猫也好,他跟这个世界万物都有着生生不息的连接。在他身边,时间像是用小火慢慢熬煮的浓汤,温暖、粘稠、缓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摇篮一样,令她昏昏欲睡。
她父亲在外爱穿大红色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路,如同四处行走的、生命力旺盛的、喷发的火焰;无论在哪里,他是人群中是永远的旗帜和焦点;他凌厉又炙热的眼神、粗里粗气地讲话,他嘴里吐出来的雪茄的味道,甚至他骂人的语气都让她感到欣喜、不安和激动,这样的父亲高高在上,手里掌握着权力和财富,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她只能在一个远远的角落去观察他,为他骄傲。
对于熟悉的人,父亲又是另一幅面孔,他幽默风趣,八面玲珑,擅长斡旋,拿捏人性,坐在办公室里,他一袭黑衫,目光炯炯,和客人谈笑风生,窗外有颗紫荆花树,父亲坐在窗前,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穿透而来,枝桠的影子摇曳,在父亲的光头上绽放,父亲的头骨精炼,侧颜深刻,下颌的胡须黑白交加,饱满而性感。她就这样偎依在门槛上,痴痴地看,那是她的天、她的帝王。父亲对她要求严格,他是处女座,完美主义者,对细节极其苛刻,繁琐的步骤让她苦不堪言……
一阵暴躁的摩托车鸣笛声把她拉回现实,“靓女,去哪里?要不要搭车?”一个摩托佬问她。
她摆了摆手,笑了笑,看着摩托佬走,又看了看公路对面的五楼,阳台上挂着母亲的睡衣,飘啊飘啊,那是她的娘家,但她回不去了。因为今天是除夕,她的家乡有个习俗,出嫁的女儿新年不能回娘家,而她离婚了,母亲说离了婚更不能回,对哥嫂不好,邻居看了笑话,叫她初二再回吧。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格外想念她的父亲,她觉得如果父亲还在,是不会让她流落在外的,一定不会的,她想。她的父亲是那么完美,他能给她温暖和安稳、可以为她摆平任何困难,还会把她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好……
父亲的幻影在她面前重叠交替,那么多个面孔,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一个刺痛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矮胖、小眼睛、大鼻头,稀疏的头发,常常醉醺醺地回来,对着母亲大吼大叫、乱砸东西,小小的她躲在房间里,害怕得浑身颤抖,只敢透过门缝看他。后来有一天,很晚了还没见他回来,母亲叫她到路边去找,她找了好久没找着,后来,后来有人来家里调查,说有个喝醉了酒的人掉到水沟里淹死了,请家属前去辨认……
她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并未觉得很饿,只觉得自己变得更轻了,像天上那个无线的风筝一样,要飘起来,飞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去。那些“父亲”,是她在20多岁刚进入职场的时候经历过的几任领导,他们是那样成熟、可靠、无所不能……
车站没人了,夜沉沦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之中,她听到远远近近的嬉闹声、春晚的电视声,几颗星星在天上伸出枝桠。新年快到了,她看了看表,11点半,这样的安静是暂时的,还有半个小时,家家户户将会放鞭炮,到时候,人们的幸福、巨大的狂欢会淹没她,从她头上踩踏过去,将她碾成碎片。
作者简介:
蔡欣彤,广州市作协会员。95后,作品散见于《草原》《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现为儿童创意读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