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过野
文/李学文
蝉鸣初歇的傍晚,我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又蘸。教室后墙的节目单上,“智斗”两个字洇开又干涸,像两尾搁浅的鱼。班主任的影子从窗棂斜斜切进来:“听说你找了余老师?”我望着自己洇湿的袖口点头,蓝色墨水正顺着桌缝滴落,像条流向远方的河。
余老师住在红砖楼西头的单间。穿过爬满夕颜花的铁门时,暮色正将玻璃窗上的“忠”字剪纸染成紫棠色。她开门时带起一阵松香风,墨绿的确良衬衫被电扇吹得微微鼓起,露出锁骨下一弯淡青的胎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祖籍江南的印记,像半枚浸在溪水里的柳叶。
“郭建光要站成崖边松。”她合拢折扇点在我肩胛骨,檀木扇骨残留着体温。我们排的是《沙家浜》选段,她教我摆造型时,我踉跄着撞上她后背。她的发丝扫过我的鼻尖,某种草本植物的暗香突然在三十七度的空气里炸开。窗外的合欢树簌簌抖落粉红绒花,有一朵正落在她发间颤抖的银簪上。
省女排来的那天,操场边的老槐树突然开出雪白的花。那些姑娘们跃起扣球时,阳光穿透她们火红的运动衫,在沙地上投下跃动的金斑。余老师换上借来的9号球衣,后颈系成蝴蝶结的衣带总在奔跑时散开。她崴脚那刻我正抱着道具枪,木枪托“咚”地砸在青砖地上,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
卫生院的消毒水味盖不住她身上的跌打酒气息。月光从铁栅窗爬进来,在她打着石膏的腿上织出菱形光网。我数着点滴瓶里的气泡,听她讲华伦夫人与卢梭的故事。窗外忽有夜航船鸣笛,悠长的汽笛声里,她突然轻声说:“你知道卢梭在《忏悔录》里怎么写初恋吗?她说那是五月清晨的薄雾。”
暑气最盛时,她戴着草帽出现在我家稻田。镰刀在她手里成了指挥棒,金黄的稻浪随着她的节奏俯仰。黄昏收工时,她总要把浸透汗水的方巾铺在田埂上,教我辨认晚霞里的光谱:“你看绛红里掺了群青,这是要下雨的征兆。”但雨始终没来,只有南风裹挟着稻香,把她的蓝布衫吹成鼓胀的帆。
那些护送的夜晚,流萤在我们脚边盘旋成银河。她的手电筒光柱扫过苜蓿地,惊起沉睡的露珠。有次她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天际线:“那是天琴座α星,古希腊人说它像断弦的竖琴。”我数着她睫毛上的星辉,直到露水把裤管染成深蓝。她总在岔路口催我回去,可我知道她会站在原地,直到我的背影融进月光酿成的酒里。
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时,操场边的白杨正在落叶。我跑去找她,却见她窗台上晾着大红被面,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她递给我牛皮纸包着的复习资料,封口处的浆糊还没干透。“维也纳的森林故事里,施特劳斯可没被藤蔓绊住脚步。”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痕。
离校那日,我在她门前放下晒干的六月雪。透过门缝,看见那柄檀木折插在新娘捧花里,扇面上“风华正茂”的题字依旧殷红如血。火车启动时,田野尽头突然飘起蒲公英,我想起某个暮色里她曾说过:“飞絮是春天未寄出的信笺。”
去年校友会重逢,她发间已有霜色,却依然别着那支银簪。我们隔着旋转门对望,门轴转动的间隙里,她忽然做出举枪的姿势——正是当年郭建光的造型。玻璃幕墙外的梧桐叶纷纷扬扬,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汗涔涔的夏夜,松香与稻浪在月光下静静发酵,而南风正穿过我们年轻的指缝,将未说出口的话语吹向更远的地方。
作者简介:
李学文,第四届丁玲文学奖获得者,首届(2020)湖湘教师征文大奖赛小说二等奖获得者,著有长篇小说《感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