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 子
王金政
屋子是家的贝壳。至柔软的部分是爱。屋子，像盛放炊烟与晨昏的一个纸盒，收纳了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屋子是生命的一大部分，一屋一世界，构成村落的最小单元。一张盛放疲惫和轻松的温床，为你卸下一天的劳累与伪装。长长的路，最后一定是通向了一所屋子。
我喜欢做屋子的主人。寄人篱下非我所愿，这也是我不喜欢在外留宿的原因，包括大小不一的旅馆，不论那所谓的主人是多么真诚，挽留的理由有多么充分。海子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只是说说而已。我则是真正打造过房子，真正参与了规划与建造的全过程。炎炎夏日，暑气蒸腾。其中繁琐与艰辛非局外人可知。见过衔泥的燕子，叨草的麻雀，还有寒潮来临前立于高巅眼神迟疑、举棋不定的喜鹊。那慎重与匆忙，是无论如何都令人动容的。那些瞬间，使我想起了小小的我。四十年的光阴，何尝不是一只小鸟艰难万般的浓缩，奋飞挣扎的轨迹？曾在烈日下搬砖和灰，搪墙贴砖，排水架线，立门安窗。一个鸟窝的缔造，绝非易事可言。
老家的人，一生顶重要的事就是修房盖屋。耗一生财力，齐整一方院落。娶妻生子，熬制三餐，一年四季。春种秋收，经冬历夏。完成一次又一次爱的接力与生命的延续。他们朴素节俭，脱砖造瓦，伐薪南山，往往要准备好几年。终于万事俱备，更需托亲央友，上茶敬烟，磨破嘴皮，踏破铁鞋。始信浣花溪畔诗圣的困顿难安。早年老家乡下的草房，低矮朴素像极了主人的卑微。那些抱团而居错落有改曾占居较大时空的茅屋，挖空了村畔大小泥塘，割败了南北荒山。一家数口往往挤于一室，居然也完成了一次人口汹涌数字递增的过渡。后来，改为砖瓦房。不及数年，随着机制窑和水泥厂的涌现，高档建材更易获得，家家开始筹建平房。每至上梁浇顶，全村青壮劳力齐上阵，场面壮阔，热火朝天。中午东家管饭，要做出满满一大缸粉条猪肉汤方可。足见邻里热心，乡下和谐。再后来，打工浪潮风起云涌。北上广深形如磁石，把人们深深吸引。见了异地的富庶，房屋的别致，决心改变家的模样。赚了钱，先建房。扒平房，盖楼房。至此乡下第四次建房拉开大幕，经数年发展尘埃基本落定。如今村村通，户户通，出行无比便捷。小车泊于门前，物质富庶，衣食无忧。因为时代需求，农村人又开始进城买房。买的也不是房，而是虚荣体面和农村对城市的向往。又几何，乡下几处别墅落成，鹤立鸡群。墙体不再贴瓷片，改喷真石漆。玻璃幕墙，落地大窗，罗马立柱，式样新颖。逐渐引领了时尚，吸引了目光。赛房就像赶海，一浪高过一浪。可叹节至清明，那些于田野安卧的土丘，无暇再目睹或置身这赶趟日甚的浪潮。这一种现状，或许完全超乎了他们当初的想象。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时代发展，社会变迁，屋子作为时代的名片，带给人振奋鼓舞的同时，也伴有唏嘘感叹。
走在乡下，可常见路边踽踽独行的老者，庭院打盹的暮年。从一座房到另一座房。他们都亲历亲为，全程参予，不曾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粗砺的老茧，混浊的眼神，纵横的沟壑 或都为一次又一次屋子的蜕变编织幸福建设家园所付出的辛勤所致。我家一九九五年建成平房，如今院里两棵冬青已极粗壮，夏里石榴花火红一片，秋天满树磨盘柿子兀自掉落。这所曾是欢声笑语炊烟袅袅蓄满乡愁与记忆的院子，如今已青草蔓生，兔出狗窦 ，雉飞梁上了。这些年，为求出行便利，农村开始沿路建房。至此，就打破了乡村民居窝状分布的传统布局，而呈线形发展了。路边的小楼，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庭院宽阔，景观别致，早已取代了落伍的老屋。童年时光自然也就失去参照而移植别处了。
中年后爱怀旧。闲时老忆起老院的时光，尤其那一所凝结了父亲一生心血的屋子。那所夏季漏雨冬日漏风并贮满欢乐与哀愁的房屋，由草房至瓦房最终以平房落幕。是多少岁月的陈积，有多少炊烟让日子生动飘逸，诉说陈年沧桑讲述伊人故事悲喜过往。儿时偷过鸡蛋，挨过批评，得过奖状，受过表扬。撕过中堂叠面包，在教室的水泥地摔打比赛，赢过无数辉煌。想母亲忙于灶间，续着柴草，拉着风箱，那么多黯淡日子曾被照亮。儿时那只雁芝拉，被恶猫吃掉后给我留下了无限悲伤。依稀油灯昏黄，我正帮父亲摁铡过草，父亲则揪下花生稞上遗落的瘪花生递给我吃。也记得院中大核桃树上不经意就掉下来一条金色的毛毛虫，常常吓人一跳。而在青石板上，我学拼音认汉字，完成了知识的启蒙。在小院学会了各样劳动听了孔融让梨王小砍柴，吃粗茶淡饭也能长出强壮筋骨，并生出了想象的翅膀。
屋子太小，装不下一个男孩的不安分，屋子又很大，放得下人过四十半生暖。今夜，想起老屋子，就想起如烟过往。一笔一画，都被记忆工笔细描。于我而言，这屋子就是我以前记忆的大部，有那么多斑驳光阴被茅草覆盖，褐黄色，软软的，厚厚的，经冬历夏，惬意而温暖。屋子完成使命，光荣下岗。其实屋子并未荒废，它只不过改变了用途，化身家的博物馆，继续发挥余热。墙角犁钯庭院花木，它们都在用木讷与缄默，无声地讲述人之初的真善与遥远过去的苦甘！屋子又像一块大电池，给心灵蓄电赋能，照亮偶而无月的夜空。它又像是早年的录音机，放出古老的曲子，偶而提醒我慎终追远，忆苦思甜！
2025.4.3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