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父亲
苏庆松
我家乡的名称叫雾飑子,此地危峰兀立,出门峭壁巉岩几乎碰鼻;这里一年四季烟岚云岫,狂风终日啸鸣;莽莽深山中,只零零散散分布着十几户人家,一条蜿蜒隐没的山径通往外界;千百年来,几十口人就在这穷山恶水中生生不息,刀耕火种。
十年寒窗苦读,那条崎岖迂回的山路上,不知重沓了我多少往返的脚印,后来,我发奋图强,不负众望,最后被一所名牌院校录取,实现了我终极的人生理想,也成了雾飑子村,多年来唯一走出深山的大学生。父亲自然是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但欣喜之余,却为那笔惊人的学费劳心焦思,他卖了每天上山放的羊;趁晚上连正嬎蛋的鸡也抓了;他把各种采摘、挖掘的药材都装进了编织袋,可这只是零打碎敲,远远不够学费,他盯着拔地顶天的大树喟然长叹。父亲一筹莫展,唉声叹气,看着忧形于色的父亲,我直言无隐地说:“爸爸,这个大学我不上了。”
父亲瞪了我一眼,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就是砸锅卖铁,咱也得上学。”
在这个天悬地隔的隐僻山村里,峭壁、浓雾、飓风并没有阻隔人们淳朴、笃实、善良的美好心地,父亲四处筹措资金、抹下脸来借款的事传遍了全村,乡里庄亲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再加上老师、同学的资助,终于圆了我上大学的夙心往志。
“万水千山路,孤舟几月程。”为了缓和家里的经济负担,我充分利用业余时间打季节工或钟点工。母亲在一次上山砍柴的过程中不幸罹难,我很早就失去了母爱;由于气候恶劣,山遥水远,交通闭塞,信息杳无,父亲只能长期在这个“摩天岭”上放只羊;散养几只鸡、鸭、兔、鹅;空里摸点鱼、捞点虾、抓点螃蟹、逮只蝉……但蝇头微力,寅吃卯粮,往往是缓不济急。三年上学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回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俯仰之间,我已到 了大学实习阶段。
有一天,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万五千元现金和一封家书,父亲在信中说:“孩子,你是咱村唯一的科班生,兄弟爷们都说你光宗耀祖呢,你一定以学业为重,不辜负大家的期待,秀成(我的乳名)会有崭露头角的那一天。我再苦再累,但心里是温暖的。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好门路,一年下来能纯挣三四万元呢,钱的事你就别再牵肠挂肚 了,你只管安心上学吧……”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笔钱对于父亲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里,父亲是如何拼死拼活的干得呢?正在思忖,我们实习小组的组长,拿着一张报纸跑了进来:“热爆新闻:雾飑子村成了网红旅游景区!那儿闪现一个‘劈波斩浪,履波如踩平地的水上漂老人’,报纸上还有游客和老头的图像呢。”
雾飑子村!难道有重名的村庄吗?我迫不及待地抢过那张报纸先睹为快,万万没有想到,这篇新闻报道的却是父亲,图像上父亲正冲我乐呵呵地笑,尖利的风把他的脸上剺刻得黝黑黝黑的,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他身后蓝莹莹的,烟波浩渺……
我一时纳闷,先仔细看起了那篇报道,原来在我读大学的第二年夏天,雾飑子村突遭骤雨飓风,顷刻间洪流泛滥,飞沙走石,憾天震地,翻江倒海,其雷霆万钧之势拔山超海。村民揣测到电闪雷鸣的端倪不同寻常,疾速逃避到山顶上几块巨石围成的洞穴里,幸免于难。
“南朝无限伤心事,都在残山剩水中。”看着巢倾卵破,面目全非的故园,父亲不能自持,一时竟吟咏起了明代文学家王璲的诗。沿着往昔的方向盘桓,来到他常放牧的毛白杨树林里,往日干云蔽日的参天大树如今已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林子的南面,有一块硕大无比的巉岩,山洪狂飙把它推搡了个仰八叉,身子往前一凑,父亲顿时愣怔了:岩石的侧面,一头浑身朱红的怪兽,正仰头啃嚼一截树根,它膀大腰奘,肩部隆起,眼珠儿乌溜溜的。父亲看它没有伤害之意,遂撕来了一把槐树叶扔给它,它俯首饕餮大吃。这是哪里的不速之客呢?一定是汹涌波涛把它从遥远的地方卷过来了,要不就是慌不择路……父亲一边想,一边原路返回,越过第二个山头,映入眼帘的是残恒断壁,一片狼藉,父亲叹息几声。他刻意爬上峭壁,伸头踮脚,极目向东眺望,父亲脸上先是错愕,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起来:“移山唠,倒海唠,白云苍狗唠,下游变成白蒙蒙、明晃晃的汪洋大海唠。”
他隐约看到,那儿还有黑压压的围观人群,男男女女穿梭不定,巨大的变迁致使父亲心旌摇摇,他挪下悬崖峭壁径直奔来……水面越来越开豁了,水色越来越黛绿了,碧波越来越潾潾了,水面越来越浩渺了,一望无垠的椭圆形轮廓凸现在眼前了,在不可抗拒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下,这里形成了一片堰塞湖。
也不知从何方麇集了那么多人,他们纷纷拿起手机拍照发送,慢慢地,这片从天而降的堰塞湖,陆陆续续吸引了一些外地人来观光旅游。
俗语说:“穷则思变”、“不破不立”,看着曲径才能通幽,捷足不能先登的游人,父亲一下瞄准了这个刚露蛛丝马迹的旅游产业,决定在湖面上大做文章,他还想到了旅游带动,绿色食品,乡村农家乐饭庄。父亲孤注一掷,他买来了橡胶筏、皮划艇、救生圈、防水衣、防撞气囊等必备工具和安全用品;为了节约资金,还自制了竹筏,杉篙筏等运输设施,看看所有用品一应俱全,父亲心里如释重负。
他又翻越大山,向西跋山涉水。一路上,父亲反复默诵白居易的《鸟》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他想着怪兽红彤彤的毛,想着它乌亮乌亮的眼睛,想着它仰头咆哮时的神威和狼吞虎咽的专注样子,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树林里。
这次听到熟悉的声音,怪兽竟然从巨石旁边鹅行鸭步走了过来,它还是先昂首呜呜吼几声,然后低头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扔下的苹果、南瓜、芋头。这段时间,父亲咨询准了,原来它是一头体型硕大的棕熊,这种动物一般是棕褐色,而它却别开生面;棕熊能爬树,会游泳,除了吃瓜果蔬菜,还吃虫、鱼、鸟、兽。父亲拍了拍它的脑门说:“今天你就下山了,咱们去一个水光接天的地方,那里是你的乐园,你能去水里游泳。”说完父亲把绳索固定在棕熊脖子上,绾了个套子。他先让棕熊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背搭子,接着从里面拿出一条河鱼摊在手掌中,伸手递到它的嘴巴边立即攥起,向前迈了几步再松手,棕熊慢慢悠悠的走过来,就这样父亲吸引着棕熊翻过大山,来到了堰塞湖。
摆渡用品齐全了,为稳打稳扎,确保让水送山迎的游客安全着陆,父亲临事而惧。他把轻重不同的石块放在竹筏、杉篙筏、橡胶筏、皮划艇上漂移,反复实践;他摸爬滚打,千锤百炼,慢慢对“水上漂”的各项技术掌控得左右逢源。那头棕熊似乎感恩图报,知情识趣,被父亲驯化得温顺乖巧,憨态可掬;每当看到父亲在湖边撩起雪白的水花的时候,棕熊便心领神会,它迈开方步,龙吟虎啸,径直走向湖水中,父亲心里明明朗朗的,那是他心中一道靓丽的风景。他尤其关注天气预报,随时聆听最新发布的预警信息。父亲谨小慎微,严防意外和事故发生,但在摆渡的历程中,也有令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的危险境遇,提起那次摆渡经历,父亲心头还兀自突突地跳。
那天上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说来也是怪事,自山崩地裂,东海扬尘后,雾飑子村竟幻化出罕见的阳光;以往不停啸鸣的狂风也改了风口子,疾风一般是上午歇息,午后至夜间它会再扯起尖锐高亢的嗓子。那天晨起,父亲特意看了看东方初升的太阳,只见霞光烂熳,太阳澄莹鲜活,盈盈而跃。他又仔细观察湖面,发现今天湖的最上端水波凌乱,涌动,夹杂着浑浊的水。父亲走到堰塞湖最上源,看到山涧里的急湍正往湖里凶猛灌注,父亲没有多想什么,他猜测山谷中可能有暴雨降落。这时岸上的游客已全身装束,他们选择的是皮划艇,分三批渡湖。待游客上艇后,父亲握住粗壮的纹路分明的撑船篙,两臂膀一摔,胳膊一拧,鼓劲划水起艇,踏上了初次摆渡的运程。
皮划艇缓缓在湖面游弋,父亲全神贯注,用力攥紧撑船篙不停地挥动,他手背上鼓胀暴突的青筋如盘根错节的古藤,指甲缝里嵌着冲洗不净的苔藓,虎口处厚茧错叠,指间关节被篙子磨出半透明的角质层,泛着琥珀色的光。
皮划艇刚驶进鹰嘴岩水域,猛然传来了低沉地阵阵如闷雷般的轰隆声,当惊耳的轰隆声再次在水面上打旋子的那一刻,混着枯木朽株的浊浪已扑到艇头,此时,父亲的撑船篙还悬在半空中;喷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而来,他胡乱抹了一把,脚下一刺溜,身子打了个趔趄,就在毛发竖起的瞬间,父亲兔起鹘落,他猛地用撑船篙在皮划艇的尾部一戳,艇头泼刺一声,似灵巧的曼波鱼一样掉转了头。他操起一根茶碗粗的竹竿,只听嗖的一声,“箭”已捅进岩缝,翻腾的枯木在父亲脸上还滴着水珠的眼皮子底下匆匆滚过,倒悬之境终于化险为夷。弯腰搀扶游客上岸时,他觉得身上微微疼痛,掀起衣服的刹那间,他发现纵贯腰背的皮肤上有一道深深的溢漫血印的划痕伤。
这个时候,湖面上忽然阴暗下来,抬头,一团乌云飘浮在空中。
岸上的游客,为父亲精彩博弈的旋即间鼓掌赞叹,他们纷纷拿起手机拍照、发送,新闻报道上说父亲:“一夜爆红。”
读完报道,我沉吟不语,感慨万千,一时又想起冲我笑的父亲,于是再次端详起了那幅图像,我这才发现,父亲的右耳垂上少了快肉。他正裹着防水衣,牵着那头憨厚的棕熊在湖里漫游,一位游客骑在棕熊背上,正喜盈盈地摩挲它朱红色的皮毛,盯着令人动容、遐思的画面,我泪水夺眶而出,吧嗒吧嗒滴落在报纸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