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里的众生相
——品姜华《那些中草药日夜煎熬着我》的苦味诗学
文‖荒村
十味中草药,十幅人间相。姜华的《那些中草药日夜煎熬着我》以草木为引,以诗为炉,熬煮出一剂剂穿透纸背的生命苦药。这组散文诗超越了简单的咏物抒怀,构建起一个草木与人魂相互映照的隐喻系统,在药性与人性之间架起隐秘的桥梁。诗人将中草药的药理特性转化为观察人性的透镜,使每一株草木都成为映照生命困境的明镜,每一味苦涩都成为破解存在之谜的密码。
组章以"黄莲"开篇,定下全篇的苦味基调。诗人不满足于传统咏物诗对物象外在特征的描摹,而是将"黄莲"转化为一个多重隐喻的综合体:既是名为黄莲的乡间女子,又是佛家"众生皆苦"的哲学象征,更是治愈现代人心浮气躁的苦口良药。"苦难也是一剂良药,如黄莲"这样的诗句,实现了从具体到抽象、从物性到哲思的诗性飞跃。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个人记忆(母亲灌的苦水)与集体命运(被称为扫把星的翠儿)并置在黄莲的苦味中,使植物的药理功能扩展为社会学的诊断工具。
在"生地"一章中,诗人创造性地将草药生长与农民命运进行异质同构:"与泥巴为伍的人,生下来就是土命"。这种将植物特性与人类命运相勾连的写法,打破了咏物诗的传统边界。当诗人写到"你会听到地下有十万个妖精在喊:地黄、地黄哎"时,草药已不再是被描写的客体,而成为主动发声的文化主体,这种主客体的诗意转换,展现出诗人非凡的想象力。
"佛手"一章则将宗教意象与植物形态完美融合。佛手的形态特征被升华为"经文要义的下垂之美",而"普渡世之手"的意象又将佛教慈悲精神具象化。诗人尖锐地指出"佛的手掌里没有粮食、金币、江山和女人",这一否定性表述实则强化了佛手作为精神救赎符号的纯粹性。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诗人通过对佛手的咏叹,构建了一个对抗世俗价值的诗意空间。
组章中最为动人的当属"知母"与"乳香"等涉及母亲意象的篇章。在"知母"中,诗人将草药知识与亲情记忆交织:"母亲的摇篮曲,肯定是治愈失眠的解药"。这种将药理功能与情感疗愈相联系的写法,超越了单纯的怀旧抒情,上升到存在主义层面的思考。当工友们听到"我"在睡梦中喊娘时,"知母"已从一味草药转变为游子精神家园的象征。"乳香"一章更是通过味觉记忆的书写,创造出层次丰富的时空叠印:"而我寻找母亲,必须返回50年前"。母亲递来的烤红薯与妻子身上的乳香形成的味觉蒙太奇,使诗歌获得了一种穿越时空的情感张力。
在艺术表现上,这组散文诗展现出三个显著特征:首先是意象系统的有机性,十味草药不是随意罗列,而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隐喻宇宙,从苦味(黄莲)到甘甜(佛说"苦到极处,甘甜就会逆流而上"),从地下(生地)到空中(佛手),形成严密的象征结构;其次是叙事视角的流动性,诗人时而化身观察者,时而成为亲历者,时而又转为哲思者,多重视角的转换使诗歌获得立体感;最后是语言质地的独特性,诗人将医学术语、民间口语、佛家偈语熔于一炉,创造出既质朴又深邃的语言风格,如"李时珍老先生,把它刨出来,装进药典"这样举重若轻的表达。
这组散文诗的现代性不仅体现在形式上打破散文与诗的界限,更体现在对传统咏物诗的颠覆性重构上。诗人不再满足于"托物言志"的单一表达,而是让草木与人进行平等对话,甚至让草木成为人类命运的阐释者。当"丁香"可以"医情殇",当"川羌"能够引诱秀才,当"荷叶"如神明般"离地三尺"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新型的物我关系——不是人赋予物以意义,而是物主动照亮人的存在困境。
《那些中草药日夜煎熬着我》最终熬炼出的,是一剂对抗现代性遗忘的良药。在全球化、城市化导致文化根性丧失的今天,诗人通过对中草药的书写,重建了人与土地、与传统、与记忆的血脉联系。当"厚朴"让英雄气短,当"菊花"在父母坟前绽放,这些草木已不仅是治病救人的药材,更成为安顿漂泊灵魂的诗意栖居。组诗结尾处"背靠一棵紫朴,如倾斜在母亲臂弯"的意象,恰是这种精神还乡的完美象征。
姜华这组散文诗的价值,正在于他将中草药这一传统文化符号转化为现代诗歌的隐喻资源,在苦味诗学中既保留了草木的物理特性,又注入了深沉的人文关怀。这种写作既是对中国咏物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也是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诗意疗愈。当那些中草药在诗句间日夜煎熬时,熬出的不仅是文字的芬芳,更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浓缩与生命智慧的结晶。
附
那些中草药日夜煎熬着我(十 章)
文‖姜华
黄莲
闪电滑过叶茎,擦亮晶莹泪水。
一只长耳鸮坐在夜色上,它在倾听。
佛说,众生皆苦。
临水而居的男人,中了春天的桃花蛊。
那位叫黄莲的乡间女子,小隐于山野。
蜜蜂和蝴蝶读完庄子,又爱上了南天竹。此物除燥湿、败火毒,还能让人静心。
门前一窝剑兰,身上的锋芒让人心虚。
修练多年,我仍不及一棵草的胸怀。经常被名利、爱,甚至一口气,追的心浮气燥。
苦难也是一剂良药,如黄莲。一味就能破解人生。
邻家翠儿已死了三个男人,且无子嗣,村里人称她为扫把星。
我向母亲问一味草的命,可是母亲在天上,灌了我一口苦水。
佛还说:“苦到极处,甘甜就会逆流而上”。
生地
与泥巴为伍的人,生下来就是土命。
却能顽强的把根扎牢,结出果实。
土地还是生的,身体却早已成熟,若邻家妹子。
把花戴在头上,弯曲、苗条,摇曳生姿。
在风中。
一方远古传下的驻颜术,让我前世的娘子貌美如花。
草本植物的智慧,经年遁身地下。
李时珍老先生,把它刨出来,装进药典。
清火凉血、滋阴生津,让你三年轻身不老。
夏日,在豫东大地上行走,你会听到地下有十万个妖精在喊:
地黄、地黄哎。
佛手
我佛慈悲。让经文要义有了下垂之美。
这么多普渡世之手,挂在空中。
善哉,善哉。
关键时他会伸出手,把一个灵魂坠下悬崖的人,拉上来。
一片乔木同时发出惊叫。
年轻时,努力剔除身上杂念,选择去南方出家。
试图用最大的善抓住因果,普渡众生。
生活的压迫,许多人一生都在喘气。
佛的手掌里没有粮食、金币、江山和女人。
只有悲悯、智慧、善和爰。
知母
知母、知母。一叶知秋凉。
一枚果实离开树后,患上了健忘症。
母亲的摇篮曲,肯定是治愈失眠的解药。
知子莫如母呀,儿子是挂在母亲枝头上,一枚淡紫色浆果。
那些椭圆形的爱,总是在六月,或七月出生。
它们体内流淌着绿色的骨血,给炎热的大地降火。
清晨或黄昏。
母亲总是颠着一双小脚,走到院场边,用温润的眼神,深情地眺望远方。
许多年前。母亲离开了我,我离开了故乡。
在异乡。工友们经常听到我在睡梦里,大声地喊:娘、娘。
天空落下了小雨。
我的行曩湿了。
菊花
菊把悼词写在叶茎上。
风霜是菊花的宣言。
行走四方的菊花,一身君子风度。
泄去盛夏莫名的肝火,一对美目盈满秋水。
不与百花争宠,乐让骨头在秋天深处爆光。
清贫的叶脉,在教科书中泛起些许凉意。
在提心吊胆中熬过春夏。让有限的生命,在秋天绽放焰火。
把寂寥的原野点燃。
我把一盆黄色菊花放在父亲母亲坟前。
秋风捎来的故人问候,让人身上落满寒意。
天空中,一队大雁南飞,断肠人在天涯。
人瘦于黄花。
乳香
母乳的味道,封存于两座山峰。
连绵的甜香,经常钻进我梦里。
而我寻找母亲,必须返回50年前。
秦岭山里,一个叫油房坪的村子。
中年之后,怀念的疼痛,让夜晚一次次失眠。
妻子睡在一旁,她身上的乳香,让我恍若隔世。
思念,一味镇痛的解药。
那个冬天早晨下着小雪,母亲左手摁着病痛,用右手递给我一个烤红薯。
说,快吃吧,不够,火塘里还有。
想起多年前情景,我的双手,至今热着。
一阵阵红薯的甜香飘过来,似乳香。
起风了,一粒尘埃,突然陷入我的眼睛。
丁香
母语长出绿叶,民俗装上花朵。
让一行诗从中窜出,在江南幽深雨巷中弥漫。
执伞的女子,摇曳生姿,一步一韵。
雨滴把一条石板路,敲得叮当作响。
当年同行的伊人,如今已远在天涯。
唯有在庭院,植一丛丁香,让它们长久厮守。
观其夜夜返青,岁岁花开。
丁香,一株普通的植物,可医情殇。
还能暖胃、温肾、怯痛、补气。
愈相思。
川羌
异邦的美人,眼里有毒。
一口川音,善下蛊。
云游四方的秀才,在甘孜患了风寒。
巴山夜雨里,解药还是一枚黄毛丫头。
六月出生,七月开花,九月挂果。
一场暴风雪,从北边过来了。
几只幼鸟,偎在灌木丛中取暖。
沉睡的秀才,翻身而起。窗外,竹节羌上一朵粉花引诱了他。
去拉萨的路,明亮如昼。
荷叶
择水而居的莲,选择在夏天出头。
美貌的娘子,对镜而歌。
六月,我刚说到芙蓉,又与一支荷相逢于青龙山南。
千亩荷塘摇曳,谁能看透水下深藏的忧伤。
一支年幼的莲,正在努力钻出淤泥。
我也想逃离世俗里,那些阴暗、诱惑和弯曲。
可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我,让我白天快乐,夜晚绝望。
有白日梦陷在淤泥里,难以自拔。
一只荷站在我的上空。如神明。
恰好离地三尺。
厚朴
面相敦厚的乔木,生于黄河之南。
头戴白花的少女,进入怀春期。
在雾岚中亭亭而立。
伏龙山里风紧,8至10个月不算长。
采药人往往于月光下,拨开杂草。
二哥和我粗重的喘息声,伴着野兽尖锐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背靠一棵紫朴,如倾斜在母亲臂弯。
母亲的手糙如树皮,却很温暖。
可以驱风、镇痛。还可以解优。
让英雄气短。
姜华,笔名江南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旬阳市作家协会主席。陕西文学奖诗歌奖、“五个一工程奖”、杜甫诗歌奖、李白诗歌奖、《星星》散文诗奖等获得者。出版诗集《右臂上的胎记》等八部,小说散文集《太极城笔记》等。
——选自《中国诗界》微信版“散文诗专号”2025年第14期(总第210期,2025年3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