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调人生
作者:芦淑梅 朗诵:沈虹
灰调人生(音频一)
灰调人生(音频二)
灰调人生(音频三)
灰调人生(音频四)
那是煤矿区热闹又充满紧张氛围的一天,周围满是孩子的喧闹声。我们一群孩子在矿区空地上嬉笑玩耍,突然,一个小伙伴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不小心掉进了积满泥水的洼坑。像章刚一落水,周围空气瞬间凝固,紧接着,刺耳的叫嚷声划破天际,“反革命!反革命!”其他孩子涨红了脸,纷纷伸出手指,愤怒地指向那个孩子。在这紧张激烈的氛围裹挟下,年幼无知的我,也稀里糊涂跟着大家大声呼喊。
母亲恰好路过,目睹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快步冲过来,二话不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我生疼。一路上,我试图挣脱,可母亲的手如铁钳般紧紧抓着我,脚步一刻不停,径直往家走去。
一进家门,母亲用力将我扔到床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迅速按住我的屁股,手掌如雨点般狠狠落下,每一下都带着愤怒与后怕。打完后,母亲喘着粗气,神情严肃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以后在外边,千万别乱说话,更别随意发表意见,知道吗?”从那以后,类似的叮嘱,像紧箍咒一样,时常在我耳边响起 。在那个峥嵘岁月,毛主席像章宛如熠熠生辉的信仰勋章,佩戴在大人小孩的胸前,成为时代的鲜明标识。家家户户的堂屋正中,张贴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两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烫金大字,笔锋刚劲有力,承载着民众对领袖炽热而纯粹的敬爱。然而,这份质朴的敬意,竟因一次意外触碰了时代敏感的红线。听闻矿上一户人家的毛主席画像脸部遭人涂鸦,当事人痛哭流涕,辩称是家中年幼无知的孩子所为,可在那个特殊时期,辩解苍白无力,一家人仍被抓去游街批斗。此事让二舅21岁就被打成右派的母亲,内心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阴霾,此后余生,只要提及相关话题,便心有余悸。
矿上的日子,不仅被紧张的政治氛围层层包裹,还时刻笼罩在生死无常的阴影之下。有一年,煤矿毫无征兆地发生重大事故,警报声撕裂长空。从幽深黑暗的矿井下,救援人员艰难地抬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据说罹难者多达一百余人。半座山上,刹那间布满插着木牌的新坟,每一块木牌上,都用颤抖的笔触写下逝者的姓名,寄托着生者最后的追思。然而,仅仅一夜之间,木牌竟被当地农民偷得一干二净,传言是拿回去打家具了。自此,每座坟茔究竟安息着谁,成为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平日里,从井下上来的工人,全身被煤灰裹得严严实实,唯有咧嘴一笑时,才能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究竟是谁。生命消逝后,他们同样被煤灰掩盖身份,无人能轻易认出。
1983 年,煤矿推行私人开采政策,矿家属区和街道瞬间被煤粉淹没,煤粉肆意飞舞,宛如黑色的雪花。孩子们放学的时间,正好赶上井下工人下班,大家的脸上、衣服上,都布满黑色的煤灰,就连擤出的鼻涕,都黑得触目惊心。不少家长为了贴补家用,无奈让孩子放学后去铁路旁,捡拾火车运输时散落的煤块。但这一行为如同与死神共舞,暗藏巨大危险。有些孩子被飞驰的货车无情轧残,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母亲深知其中的凶险,三令五申,绝不允许我们涉足。但年少的我出于好奇,有时会瞒着母亲,跟着同学前往。回来后,母亲发现真相,痛心疾首,拿起苕帚棍狠狠抽打我,直至我泪流满面,再三保证不再犯。妈妈同事的孩子,和我是小学同桌,一次冒险扒火车时,天灵盖竟被火车生生掀开。人们将他的天灵盖小心翼翼盖好后,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却再也无法醒来,令人扼腕叹息。
那时,抬头望去,天空总是被阴霾遮蔽,灰蒙蒙一片;周围的人也被无形的灰色迷雾笼罩,整个世界宛如一部无声的黑白影片,毫无生机与色彩。到了晚上,居委会的大喇叭时常突然响起,通知召开批斗大会。大人们忙于生计,抽不开身,便打发我们小孩去充数。有一回,批斗对象是一群所谓的“流氓”,其中有个年轻女子格外显眼。她脖子上挂着几双散发异味的破鞋,还吊着一块写有“流氓”字样的木牌,羞辱感扑面而来。为了营造批斗氛围,人们将桌子一层一层垒起来,从下面三四张桌子开始拼接,一直垒到最高处只剩一张,又在这张桌子上放置长条板凳,然后把批斗对象一个个粗暴地弄上去,让他们站在狭窄的板凳上示众。我清楚地记得,那女子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无力地垂在胸前,胳膊被反扭着绑在身后,身体弓成虾米状,颤颤巍巍地站在长条板凳上,仿佛随时都会摔下来。后来听大人们私下议论,才知道这女子19岁时遭亲大伯禽兽般的强奸,大伯虽被法律严惩,判了刑、坐了牢,可她却被认定为女流氓,遭受无休止的批斗。她从几公里外的另一个矿区被押解过来,辗转于各个街道居委会,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令人唏嘘不已 。
小姨离开的那个午后,我刚满19岁。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死寂扑面而来,让人几近窒息。目光所及,地上触目惊心的血泊,像一片被诅咒的红色泥潭,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血水四溅,恰似行走在暴雨倾盆后的污水坑中。
我从未想过,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时,竟会流出如此多的血。小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半趴在床上,往昔温暖的面容变得苍白如纸,身体冰冷僵硬,仿佛一座被遗忘的冰雕。那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和妹妹颤抖着双手,拿起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小姨皮肤上干涸的血块。每一下擦拭,都似有一把利刃刺痛内心,让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如同深入骨髓的寒,足以将灵魂撕裂。
一旁,小姨生下的孩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小脸上还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红润,安静地躺在那里,对周遭的变故浑然不知。慌乱之中,大嫂趁众人没注意,迅速将孩子抱到了自己家。
大舅赶来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更添几分悲凉。他和母亲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商量着。片刻后,大舅长叹一声,最终决定将孩子带回遥远的老家抚养。这个决定,为这场悲剧画上了又一道沉重的伤痕。夜深人静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母亲的一生。她的日子普通、平凡,却始终在生活的漩涡里艰难挣扎。也正因如此,我曾无数次暗自庆幸,计划生育政策让我们只需养育一个孩子,不用像母亲那样,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然而,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看到他在成长的道路上孤独前行,性格愈发执拗,我的内心不禁泛起阵阵疑虑:在生育这件事上,我们当初的选择,真的正确吗 ?
高中毕业,我进入工厂,正式开启人生新篇。后来,我步入婚姻殿堂,和爱人携手同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生育有着严格的规定,没有生育证,即便结了婚,也绝不能生育,一旦怀孕,就会被强制带到医院终止妊娠。因此,婚后,我和爱人首要的任务就是申请生育卡。幸运的是,一切进展顺利,我们迎来了这个无比珍贵的孩子。
本以为生活就此步入正轨,可孩子出生后,麻烦接踵而至。单位计划生育办和厂办的工作人员,像上了发条似的,频繁上门催促,要求我去带节育环。在他们的反复施压下,我无奈照做。没想到,节育环刚戴上,下身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流血。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咬牙坚持了两个月,可出血的状况丝毫没有改善。我心急如焚,来到医院检查,交了一笔不菲的费用后,医生只是草草查看了一下,便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让我回去等着慢慢恢复。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垫着厚厚的卫生纸,行动不便,身心俱疲。
半年后,我实在无法忍受,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心疼得眼眶泛红,眉头紧锁,赶忙托小舅妈在妇产科当医生的嫂子,偷偷帮我把节育环取了下来。临走前,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神色慌张,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一旦被举报,小舅妈嫂子肯定会受到牵连。
此后,单位每隔一年,都会组织女工进行透视检查,查看节育环的情况。每次通知一下达,我都绞尽脑汁,编造各种借口推脱。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托人从医院开出证明,说明我身体特殊,不适合带节育环,对健康影响极大。这才让单位彻底打消了念头,不再通知我参加此类检查。
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丈夫是二婚带着个孩子。她怀孕六个月时,被人举报。那些执法人员不由分说,直接将她强行拉到医院进行引产手术。让人痛心疾首的是,流掉的竟是一对双胞胎。这次手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子宫受损严重,从此,她永远失去了生育的机会。后来我才听说,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由于男方已经有孩子,她不能再生育。还有一个朋友,结婚多年一直未能生育,无奈之下抱养了一个女孩。谁能想到,几年后,她竟意外怀孕了。同样在怀孕六个月时,被相关部门发现,最终也没能逃过被强行引产的命运。每念及此,我内心都充满了对她们的同情,也对那个时代的无奈感到深深叹息。
母亲生下妹妹不久,便要赶回岗位上班。恰好在我到了入学年龄时,学校开始招生,报名点就设在矿上的总务处。一群小朋友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前往,招生要求并不复杂,只要能顺利数到一百,就能登记名字,等着开学入学。我轻松通过测试,满心欢喜地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本以为会得到夸赞,没想到却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她满脸焦急,斥责我不懂事,妹妹还小,没人照看,上学得等明年再说。
从那之后,母亲去上班,我就只能留在家里照顾妹妹。到了喂奶时间,热心的邻居会帮着把妹妹稳稳地绑在我背上。起初,我身形不稳,脚步踉跄,身子左右摇晃,努力适应后,才一步步朝着母亲工作的地方走去。到了母亲单位,母亲匆匆给妹妹喂完奶,便让我抱着妹妹在门口坐着,自己又急忙回去工作。
有一回,我坐在门口的楼梯上,一个工人推门而出,毫无防备的我和妹妹瞬间被推下楼梯。妹妹吓得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声划破空气。母亲听到动静,飞快地冲出来,心疼地抱起妹妹,转身就朝我追打过来,她眼中的焦急与愤怒,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终于,第二年春天,母亲同意让我入学。踏入校园,开启学习生活。在课堂上,老师的讲桌上,几本《毛选》排列得整整齐齐。班主任严肃地告诫我们,绝对不许随意触碰,每次打扫卫生,都得小心翼翼地擦拭书上的灰尘,因为领导随时会来检查。
美术课上,老师教我们画向日葵和太阳。班上有个男同学是藏民,因没有蜡笔,只能用铅笔给画好的向日葵和太阳上色。美术老师见状,顿时暴跳如雷,冲过去揪着他的耳朵打骂,还厉声质问他是不是想当“小反革命” 。那一幕,让教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感到压抑和心酸!。
小学放学后,我们像一群小饿狼,饥肠辘辘地飞奔回家。一进家门,就能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大灶台上,熊熊燃烧的煤块舔舐着大铁锅,竹笼里蒸着的馒头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热气腾腾。母亲把馒头掰开,撒上一点辣椒面和盐,简单一合,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那股质朴又满足的味道,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那时候,政府经常会用大保温桶熬制中药,送到学校让每个孩子服用。每次接到通知,母亲总会递给我家里最大的瓷缸,叮嘱我多接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接满中药,一路捧着,生怕洒出一滴。回到家后,母亲会在父亲下班后,把中药热好,端给父亲。 每天清晨,父亲上班前,母亲总会早早起床,将生鸡蛋敲进碗里,撒上少许盐,再用筷子飞速搅拌。随后,倒入滚烫的开水,滴上一滴从老家带来的香油。刹那间,香气弥漫整个屋子。母亲把干馒头掰成小块,放进冲好的鸡蛋水里。这热气腾腾的鸡蛋泡馒头,是专属于父亲的“特殊待遇”。而我们,只能拿个馒头塞进书包,到学校后,和同学们围在炉子旁,把馒头烤得金黄焦脆后再吃。有时候,我们嘴馋了,就会假装生病,撒娇着让母亲给冲鸡蛋泡馒头吃,享受一下这难得的“美味” 。
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家所在楼房外,有条简易修筑的路面。路面一侧,是一道深深的沟壑,里面流淌着作为水渠的潺潺水流,不远处,便是国营百货商店。商店规模不大,可各类商品摆放得满满当当,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月,算是附近居民的“宝藏之地”。
那时,有位营业员,因家中无人照料孩子,只得每天抱着襁褓中的宝贝去上班。她无奈把孩子安置在商店后面的库房,每次工作间隙,便匆匆跑去看望。
有一天,商店迎来领导检查,营业员在柜台前忙着接待,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她终于抽身赶到库房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崩溃——一只体型硕大的水老鼠,正趴在孩子脸上疯狂啃咬。刹那间,她凄厉的哭喊和尖叫打破了商店的平静。众人闻声冲进库房,老鼠受惊逃窜,可孩子已然鼻耳、嘴巴鲜血直流,惨不忍睹。尽管人们火速将孩子送往医院,遗憾的是,最终没能挽留住这幼小的生命。这件事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在邻里间久久流传,让人揪心又叹息。
小时候,我上学的路充满了田园气息。道路两旁皆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农民们辛勤种下的麦子,在微风中泛起绿色的波浪。我们一群孩子,就沿着那麦垄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走去。
有些调皮胆大的孩子,总会趁人不注意,顺手揪下几支青绿的麦穗,偷偷装进书包里。回到家后,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掌摊开,将麦穗放在手心来回揉搓,接着轻轻一吹,麦皮便纷纷飘落,只剩下一颗颗鲜嫩的青色麦粒。放入口中嚼一嚼,那股香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不过,农民伯伯们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小捣蛋鬼”,他们经常在田边监视着,一旦发现有孩子偷揪麦穗,就会立刻抓住,然后喊来家长领人。我胆子小,哪怕麦穗不小心碰到身上,也不敢伸手去碰一下。
去学校的途中,有一座铁路桥。男孩子们总喜欢在那里玩耍,他们会把铁钉放在铁轨上,等着火车呼啸而过。等火车开走后,再兴奋地跑过去捡起铁钉。神奇的是,原本短短的铁钉,竟被火车碾压成了小刀的形状,大家拿着这些“小刀”,爱不释手。
二哥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孩子王”,他经常带着我们去捉麻雀。我们把黄军帽用小棍支起来,在下面放上偷摘来的麦粒,再用一根细绳的一头紧紧捆住小棍,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绳子,慢慢掩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等麻雀飞进帽子里吃麦粒时,二哥眼疾手快,迅速拉动细绳,小棍一倒,军帽便稳稳地把麻雀扣在了里面。捉到麻雀后,二哥会用砖头围起来,生起火来烧烤麻雀。烤好后,他会把麻雀分成几块,分给我们吃,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觉得那是无比美味的佳肴。这段充满童趣的上学时光,如今回忆起来,依旧让人忍俊不禁 。父亲对算盘可谓驾轻就熟,算珠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仿佛灵动的音符。凭借这一手过硬的本领,父亲始终秉持本分,在会计岗位上默默耕耘。但父亲的身体却十分孱弱,医院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彼时,医院里的主任、院长,大多毕业于五十年代的北京、天津医学院。响应国家建设大西北的号召,他们毅然告别繁华都市,扎根这片土地。这些专家不仅医术超凡,更心怀医者仁心。
其中一位院长,在业界颇具声望,不仅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还出版过专业医学书籍。他和妻子一同从大学毕业后,就怀着一腔热血奔赴大西北,将青春奉献给这里的医疗事业。
记得在姐姐两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生活的平静。姐姐不慎从二楼窗户坠落,家人吓得手足无措,赶忙将她送往医院。关键时刻,这位院长亲自操刀抢救。手术结束后,院长神情凝重地告知我们,即便姐姐能脱离生命危险,日后也可能智力受损,成为痴呆儿。但姐姐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奇迹般活了下来。只是,那次意外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后遗症,患上了羊癫疯,时不时就会发作。
令人欣慰的是,姐姐婚后的生活幸福美满。姐夫能力超群,不管是处理家庭琐事,还是在外打拼事业,都得心应手。姐夫对姐姐更是疼爱有加,不仅为她购置了宽敞豪华的别墅,还聘请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姐姐大难不死,迎来了后半生的幸福,印证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
有一年,我的右手无名指指肚上莫名出现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起初,我以为是不小心扎进了刺。但没过多久,只要轻轻触碰,就疼痛难忍。随后,黑点周围迅速长出脓包,那种钻心的疼痛如潮水般蔓延,整个手指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让我痛不欲生。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立刻带我前往医院。医生经过仔细检查,表情严肃地给出诊断结果:必须截指,否则脓包会持续扩散,整个手掌都将面临被截肢的风险。母亲听到要截指,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快步向外走去。我们沿着矿道一路小跑,路边的矸石山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寒风裹挟着煤粉灌进领口。
院长的诊所藏在一条逼仄的巷子里,木门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下的木茬。推开木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熏得人鼻子发酸。诊桌上的煤油灯把院长的影子投在墙上,他的影子随着灯芯的跳动忽大忽小,仿佛是个会魔法的巫师。院长从玻璃罐里挑出些黑褐色的药膏,那药膏看起来就像凝固的沥青,还散发着艾草和硫磺混合的独特气息。他用竹片把药膏均匀地涂在纱布上,药膏接触到我指尖的瞬间,一股清凉中带着微微灼烧的感觉蔓延开来。
父亲借了工友的自行车,每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去诊所。车轮碾过结霜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西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我紧紧贴在父亲的后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就像战鼓在擂响。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院长的镊子夹起坏死的皮肤时,发出“滋滋”的声音,脓液顺着纱布的纹路缓缓流淌,在搪瓷缸里汇聚成一汪浑浊的液体,泛着诡异的光。
第七天清晨,我惊喜地发现脓包已经结痂了。那痂皮就像深秋时节凋零的花瓣,边缘微微翘起。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便轻轻脱落了,露出下面新生的皮肤,粉嫩粉嫩的,如同春天里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半年后,我在电影院门口玩耍时,看到一个女孩正用左手吃力地跳着皮筋。她的右手拇指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裹着的纱布已经洗得发白,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的双手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为我们全家编织着生活的希望。她把旧报纸铺在膝盖上,用那把已经磨得发亮的银剪,仔细地裁剪着鞋样。报纸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碎布头泡在搪瓷盆里,浆糊散发着酸酸的味道,和着煤炉里飘出的烟火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母亲弓着背,在十五瓦的灯泡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锥子穿透布料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下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棉线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仿佛是她用爱织就的丝线。
后来,矿上废弃的运输皮带成了抢手货。母亲把那硬邦邦的皮带垫在鞋底最下面,这样做出来的鞋子更加耐磨。可锥子扎下去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背上布满了老茧,就像老树皮一样粗糙,但却充满了力量。
深秋的一个傍晚,母亲紧紧攥着攒了半年的布票买的衣料,带着我去隔壁院的东北大妈家裁剪布料。暮色渐渐降临,像一张灰色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矿区。大妈家的煤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缝纫机有节奏的“咔嗒”声,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谁在里面?”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大声喝问道,手电筒的强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攥得发白的布料上。母亲迅速把我护在身后,声音有些颤抖地解释道:“给孩子改冬衣呢。”男人用警棍敲了敲窗框,玻璃震得哗啦作响,“少聚众唠嗑,最近风声紧!”
我们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妈家。月光洒在地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母亲的手冰凉刺骨,却依然紧紧地攥着那叠裁好的布片。远处煤矿的探照灯刺破夜空,把半边天染成了铁青色。我听见母亲轻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被煤粉包裹着,消散在西北凛冽的寒风中。
作者简介:
芦淑梅,祖籍山东曹县,1969年生于甘肃兰州红古区窑街矿务局,大专学历。兰州市祁连山水泥厂工作。已退休。
朗诵者简介:
沈虹,呢称叶子,新疆兵团人,曾长期从事电视新闻编辑播音工作,现为《都市头条》认证编辑,百草园书店,诗词天地,新华网<文艺创客>等多家知名平台主播,多次荣获朗诵大赛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