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的清明
庞晓飞
前天上午,天空透明靓丽,我与夫人携女儿一家出城踏青挖野菜。当我从女儿手中接过一把小铁铲儿时的瞬间,思绪惆怅起来,倏忽间就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清明前后这个时段,天淡蓝、云青白、地翠绿,娘弓着腰,拿着铁铲儿穿梭在田垄间挖野菜的情景。娘挖野菜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读初小的懵懂少年,而今已经赋闲在家,外孙都上幼儿园大班了。当然,那时娘挖野菜是为了弥补口粮的不足;而现在我们挖野菜则是为了消遣与养生。
年年岁岁花相似。每年的清明前后,春色美得像皮肤滑腻的小孙子,抓一把曲径回廊,枝曳花摇,尽是芳菲。然而,岁岁年年人不同。时间从来不与每一个人留情,今天自己两鬓斑白,年过花甲,而娘也远去天国生活了整整十年!
在我的老家秦岭北侧白鹿原下灞水流域,代代相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清明节是儿子的坟,寒衣节是女儿的坟。这两句话说得再明了一点,就是清明节扫墓男人唱主角,寒衣节祭祀妇女唱主角。
每年清明节这一天,老家灞水两岸乡间的大道小径,行走着一溜带串的男子。无论天阴天晴,或者是下着蒙蒙细雨,男人们几乎肩上都扛着铁锨,腋下夹着烧纸,神色肃穆,与熟人相遇也只是短短地招呼:坟上去额!对方也只有短短地回应:额。你也去!
男人们来到已故先人的坟墓,眼光从四周缓缓扫过,最后落到墓头,先低喊一声:来咧。这是心与灵的沟通。男人们内心深处里明白,随着一声“来咧”以重低音呼出,坟冢里的先人已经知道了来者是儿子或者是孙子。男人们以祖传的约定俗成的方式与地下的先人沟通过,再顺时针绕着坟冢慢慢转上一圈。仔细观察完毕,男人脑子里大致的修葺方案也已经想好,便挥舞铁锨,一丝不苟地拾掇周围的枯枝土丘,铲除冢身的荒草,填实鼠洞,配置新土,修圆坟头。
坟墓整修一新后,主事的男人在冢前毕恭毕敬地画一个大圆圈,接着双膝跪地,不禅其烦地一张一张撕开一沓沓凿有阴印的纸钱,圈内燃香烧纸,于袅袅青烟中念叨自上一个清明节以来,家里发生的大事小情,让先人一一知晓。待纸钱即将焚烧完了的时候,在摇曳尾火的注目下,参与祭祀仪式的所有人员,齐齐地行作揖磕头大礼。此时灰烬,祭拜先祖魂灵的清明扫墓仪式结束。当然,讲究一点的,在祭祀过程中,还要点燃香烟,洒上烧酒,献上时令水果鲜花等供品。各家出嫁的女子也参加扫墓活动,但是整个扫墓活动以男子为主,女子作为辅从。
寒衣节,我们老家一带民间谓之“十月一”。因为寒衣节是阴历十月初一,这是进入寒冬的第一个日子,也是一年中又一个去坟冢现场祭祀先祖的日子。不过我们那儿把这场祭祀活动称为“上坟”。与清明节扫墓祭祀活动不同的是,给先祖们送寒衣的祭祀活动是以已经出嫁的女子为主,男子则作为辅从。
“上坟”送寒衣这一天,每家出嫁的女子都要头戴孝布、身穿孝衣、脚穿孝鞋。这一身行孝的行头上身后,带上自己为每一位逝去的先人亲手做的纸被子、纸褥子、纸单衣、纸棉衣、纸棉鞋、纸帽子等等以纸为材料的祭祀用品回娘家,在作为辅角的娘家男子的陪同下,隆重地去先人的坟冢现场举行相关仪式。
这样的做法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代,反正已经习以为常,后代不问其缘由,只管照传下来的规矩去操作。现在想来,老祖先们这样分配两个节气祭祀活动的人物,还是很有讲究、很有道理的。坟冢经历过一个秋冬长时间的雨侵寒蚀,新年春暖解冻后,土壤疏松,野草滋长,春雨沥沥,坟茔看起来已经苍凉荒芜,再加上可能因田鼠凿洞屯粮给墓带来的渗水隐患,迫切需要检查修葺。而男人们出力干活理所当然。进入冬季的时候,生产生活中的人们需要准备一些御寒的衣物。而黄泉也有四季,长眠地下的先人们也要过冬,也需要有一些御寒的衣物。这些针线活自然妇女们最拿手。尤其是由先人们自己的女儿、孙女亲手做成,更彰显亲情孝敬心。于是,清明节、寒衣节就由男子与已出嫁的女子分别主导。
任务不同,分工不同,贡献不同,所以主导祭祀活动主角的性别也不同。我臆想,这恐怕也是老祖先们阴阳互补、阴阳平衡理论在生活中的智慧体现吧。有一个时髦词叫“和谐”,如果这个臆想成立,那么老祖先早就注意借祭祀活动教育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男女成员如何和谐相处了!
我小的时候,跟随爷爷参与清明扫墓活动,爷爷离世后,又随着父亲一块进行清明扫墓活动。父亲去世后,从小耳濡目染的我,就俨然成为我们家每年主持清明扫墓活动的主角。尤其是母亲去世十年来,每个清明节都没有缺席。记得去年清明节去墓地的路上,在斜风细雨中还作过一首打油诗:杏花红时清明,踏着风雨出行。祭拜爷婆爸妈,告慰先祖之灵;倾诉思念之梦,抚平自己心情。一年一年一年,吾辈执着始终。
清明扫墓主要是祭祀祖先,表达祭祀者的孝道和对先人的思念之情。清明扫墓又是汉民族礼敬祖先、慎终追远的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传统的日子里,千千万万炎黄子孙的后代,虔诚地行走在纪念祖先的羊肠小道上,年复一年轮回着祭祖扫墓的路径。白鹿原下的灞水河畔,我的老家的男子们,他们撩开荆棘,踏倒蒿草,跪叩先人的墓塚,行使着一名子孙后代的承继跟职责。这是一种坚守。这是一种信念。这是一种情怀。当然,这也是一种祭祀文化。我作为爷婆的孙子、作为父母的儿子,也在这些男子的队列当中。三张烧纸铺坟头,九呼先祖醒魂首。墓前划圈囚祭物,后生跪叩敦孝惆。晤亲慰灵长缠绵,轻烟晓暝绕塚丘。由此上溯两千年,风雨清明思故幽。
清明时分,天清气明,乾坤澄朗;草长莺飞,花满枝头。大自然一派勃勃生机。伫立在我老家坐北朝南的大门前,看风绿南山,松荡古道蓝关;看花红西原,柳舞灞水两岸;看槐白东岭,絮飞白马沟畔。“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所以,在慎终追远之外,更有放松身骨段儿的修心踏青,释放郁结之游。
前天是周末,与妻及女儿一家在居住地附近出门踏青挖野菜时想到了娘的身影,而再过几天则是今年的清明节了,那可是儿的清明呢!我要又一次拎着纸钱,约上亲友,率一家大小回到老家,去先人们的坟茔,除草添土扫墓去。
喔哎!儿的清明呦!

@庞晓飞,男。有散文、诗歌在报刊及网络平台刊发。出版诗歌集《你是永恒的新娘》、《芒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