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总在木棉花开时归来。
那时校园里的老木棉还未被移走,枝桠斜逸过五层楼高的文科楼,在青灰水泥墙上投下疏朗的暗影。我们总在午后的现代汉语课开小差,看教授灰白鬓角粘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棉絮,看窗外红云般的花朵突然"咚"地砸在走廊栏杆上。整座教学楼便漾起轻快的涟漪,后排男生捡来落花,惹得前排女生发梢也染了绯色。
图书馆后坡的野樱开得薄,倒衬得木棉愈发浓烈。我和苏青常在闭馆后绕到那里,踩着簌簌作响的旧报纸——不知是哪届学生留下的考研资料。她总说这些殷红花瓣像凝固的血,我却想起家乡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木棉花,干燥的香气能驱散整个雨季的霉味。我们争论着捡拾完整的花朵,说要制成书签,最终都遗忘在窗台积灰的搪瓷杯里。
那年春雨来得早。艺术楼的钢琴声总混着檐角的水滴,叮咚成不成调的旋律。美术系的阿城支着画架在雨里站成雕塑,我们躲在回廊啃包子,看他的白衬衫渐渐洇出青蓝,像宣纸上漫漶的山水。黄昏时雨歇了,满地的木棉花泡在积水里,倒映着碎金般的夕阳,恍惚间竟像是漂浮的河灯。
毕业季的木棉开始结絮。羽毛球场上空飘着细雪,混着柳絮,迷得人睁不开眼。老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念"木棉飘絮日,游子启程时",礼堂穹顶垂下的彩带也是棉絮般的白。苏青把学士帽抛得老高,帽穗扫过我的脸颊,痒得像是多年前粘在课本上的绒毛。
昨夜梦见旧文科楼拆了。那些曾托住木棉枝桠的窗台,那些我们用粉笔写满诗句的黑板,都化作尘灰落在春天的风里。新建的玻璃幕墙亮得刺眼,倒映着整齐的香樟树,再没有一朵花会重重地、不管不顾地砸向年轻的脸庞。
醒来时南方的木棉应该又开了。不知道图书馆后坡是否还积着去年的报纸,艺术楼的琴声可曾沾湿新生的衣角。那些没来得及制成的书签,那些消散在雨季的争论,那些飘向云端的棉絮,原来都是时光撒向人间的,细碎的鳞片。
(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