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档案”纪事
图文/鲁新建
我的老父亲生在解放前,长在旧社会,历尽苍桑坎坷人生。一名咸阳市某服装厂的老职工,一套单元住房遗产,因子女继承事宜,需要查阅一下父亲的留存档案。这一查不要紧,已离世十四年,封存半个多世纪的父亲档案资料,竟然完好无损地浮现于我的眼前,让我不由惊喜万分!
当我翻阅一厚沓泛黄陈旧的纸页,当我透过斑驳陆离,却清晰可辩的文笔时,我仿佛看到了老父亲,抖落历史风尘,穿越百年时空,用他依然年轻健在的身影,款款向我走来。
我目光长久驻留在父亲的一份亲笔自述上,其中苍劲潇洒的手写笔迹,还有人生简历的坦然陈述,我仿佛听到了父亲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隆鸣回声。
我叫鲁锡林,奶名满锡。原籍长安县纪杨公社苏村大队八小队,家中贫农。土改时家有九口人,我兄弟四人,我为四。我十来岁上学,十五岁务农,十六岁到长安县自卫队当兵五个月左右。十七岁来到西安第七被服厂当学徒两年左右。五零年到汉中第八被服厂修机,一直到抗战胜利后,五一年回西安,我都在各县修理机子。五三年八九月迁址咸阳。五四年申请开修理铺。五五年实行合作化时,到咸阳市服装厂上班,工种是缝纫机修配工人……。
我们大苏村所在的长安县,历史上与西安老城交相呼应,世代皇土丰厚,民风淳朴,百姓安稳度日。那时候,父亲因家境不错,上完本村小学,在十六岁时,就被迫去县上自卫队当兵。他先是在大兆村集训了个把月,然后分配到西安书院门附近的一家商行做勤务,每天不是担水,就是站岗放哨干杂活,辛苦而琐碎。
我父亲干活手脚麻利,又聪明好学,不久即认识了家住附近的草书大师于右任老先生。父亲拜师虚心求教,赢得于老师欢喜,于老就有心教他学练钢笔字,半年下来受益匪浅。父亲退役离开书院门时,于老先生还特意送他一尊雕刻有龙凤呈祥的砚台做留念。这一传世珍宝,在我儿时印象中,砚台被我当做装泥巴的玩具,陪伴我童年走过欢乐好多年。
父亲曾对我说过,你只要学好一门手艺,就是做人本事,就能当饭吃。父亲23岁时,就肩挎装有钳子,改锥等简单工具的黄布挎包,走南闯北,仅凭着一门手修机手艺,应邀登门,为用户服务,能够自食其力,自谋生路。
档案袋内,装有一份“小业主”登记表显示,父亲于1951年在汉中南郑县城时,就已经出师展翅试飞,创业开店,并起名“毓生修机舖”,其寓意为钟灵毓秀,无限美好。从那时起,人称“鲁师傅”的父亲,活跃于陕南与关中的县城乡镇,吆喝穿梭于大街小巷。直到1955年加入合作社,走进咸阳市服装厂,当上缝纫机专业修理工,并起算工龄,做为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第一代技术工人,父亲当之无愧。
父亲28岁时,在汉阴县城修机时认识了名门闺秀,我的母亲李爱莲。母亲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人不仅长的白净秀美,还为人热情大方,干事麻利。家里的做饭针线活,都难不倒她,父亲被母亲的聪慧贤淑所吸引,通过我的三姨吐露心思。母亲起初并未看上父亲的勤奋能干,她怕跟着父亲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但在父亲离开后,母亲又回心转意,托负我的三姨写信,才促成美好姻缘,并结为患难夫妻。
为了接母亲从陕南回到关中,我父亲考虑到交通不便,母亲难以长途跋涉,父亲专门雇上轿夫抬着花轿,一路翻山越岭,花费了半月功夫,才将母亲接回西安城,后又落脚到咸阳市。
我打小就知道,舅家住在汉阴县城,那里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四季如春的一草一木,紧连着我的心,她让我魂牵梦绕,情有独钟。
2002年的“五一”长假,我曾陪同已经退休住在咸阳的老父亲,乘坐西康绿皮火车,回到他阔别四十年的汉阴县城。父亲故地重游,兴致勃勃;父亲与依然健在,声音洪亮的三姨妈谈笑风生,亲如一家,我用相机留下欢聚时的宝贵镜头,珍藏至今。
父亲为人处世,忠厚朴实,和蔼可亲;他高尚的品德和人格魅力,让我记忆犹新,这辈子时时想起,伴我终身难以忘怀。
我家姊妹五个,我为老三,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我常听老姐说:她出生在汉中的南郑县城,故起名叫兰英;我哥生于人民公社成立那年,父亲顺势起了个名子就叫新民;我的出生地,则是咸阳市的一家农贸市场内。当时母亲怀孕我的时候,这里丰富多样的包子豆浆小吃方便可口,为母亲孕育我的生命,提供了丰富充足的营养保证。我生下时又白又胖,如同家里招财进宝,让全家喜爱。父亲对母亲说,孩子出生了,应该让他感谢这个市场,就起名叫新建吧。
六十年后,我在了解到我的姓名来历后,也终于明白了父母亲对子女生养所饱含的良苦用心:人活一世,就是要弄清楚,你从哪里来,又到那里去,人为什么活着等久思费解的生命话题;我想,一个人姓名的起源立说,也许就是父母亲对儿女人生意义和价值体验,做了最完美的诠释吧!
我在翻阅档案时,意外惊喜的发现,父亲有一份由咸阳市商业局加盖公章的个人表彰奖励审批表。我再一看印鉴年月,竟然与我的出生同在一年。
老姐看到后才回忆说,当时父亲39岁,在厂机修车间当班组长,他平日里就爱动脑子钻研技术手艺活路。那时衣服上的扣子锁边都用手工针线缝制,费时费力,功效不高。父亲凭借他多年的机修经验和智慧,带头攻关,不懂就学,并四处求教。经过近百次的研究实验,父亲终于研制出首台“自动纽扣锁边机”,一举获得咸阳“全市技术革新个人发明”二等奖,机修一辈子的“鲁师傅”,从此又顶戴花翎,多了一个头衔,“技术革新能手”。
老姐回忆道。当年工厂为父亲佩戴大红花,由工友们敲锣打鼓,抬者“锁边机”上街游演庆贺,父亲风光无限,引来市民驻足观看,热闹非凡。我不久也喜从天降,呱呱坠地。工友们高兴地祝贺父亲说:鲁师傅,恭喜您既生儿子,又获大奖,真是双喜临门呀!
六十年后,我才知晓,父亲当年用他的聪明才智和发明成果,为我的降临人世,送上了一份超级的大礼包!
然而,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出生不久,六一二年,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响应政府号召,回乡务农,一家人无奈离开咸阳都市,回到了父亲的老家,长安大苏村安家落户。我一转身,就变成了地道的乡下农民,成了一个农家娃。
从母亲当年遗留下的一份“庄基地申请书”上可以看出,我父亲做为申请人写到:
为了响应党的“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爱人和孩子们都回来了,因没有房子而暂居伯母房子一间。呈请队委会研究另行划给庄基,以解决全家人的居住问题。
据我老姐讲,当时村里农耕用地紧张,队上无庄基地可划拨。经父亲再三申请,才在紧靠我五妈家的东侧,一处掠荒沟洼地,批给我家做桩基用。我父亲雇人拉土填沟,又买来砖瓦木料,盖起了一栋一脊两坡的鞍间房,真是费劲扒力,在村里总算安上了乡下新家。
我家半工半农,是过去农村人常说的“一头沉”家庭。父亲在城里有工作,每月发有工资,让村里人很羡慕。岂不知,我家姊妹伙多,年龄小,缺少硬劳力,全家吃喝住行,都要依靠父亲那点工资托底。生产队每年结算时,我家不仅没有分到红利,还要倒贴进二百多块钱。父亲为养活这个家,不仅要忙于厂里工作,还要照顾农村这个大家庭,为儿女生计常年奔波,吃苦受累。其中的艰辛和付出,恐怕也只有父亲心里最清楚。
在我的幼小心里,我只惦记着父亲那辆二八大杠“永久牌”自行车的身影,能够早点出现在村头北口,车后架上驮着的大包小包,带回我喜不自禁的吃喝用品和紧俏商品,为儿女带来家庭的温暖和欢乐。
父亲几乎每周都要回家忙活;遇到农忙时节或家里有事,他每天上下班,就骑车来回跑。二十多里的土泥路程,途中还有五六里地的沣河堤坝路,两米宽的堤面,一不小心,就有坠落河道的危险。寒冷冬天,父亲早晨五六点鈡,天还未亮就起床,我爬在热炕被窝里,伸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收拾行囊。父亲全副武装,用围巾裹住头脸,手戴棉手套,准备赶早摸黑上路。父亲常说:咱是老职工,还带着徒弟,再难再苦,我也要按点上班,做出好样子。
我听说有一次,父亲路过北陶村前的荒摊地时,忽然发现两个绿莹莹的光点在眼前晃动。父亲心里明白,这一带野狼出没,非常凶险。他急忙下车,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不停晃动,又打响车铃铛,大声吆喝喊叫,在对峙十多分钟后,野狼才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我在翻阅档案时,发现有一厚沓“个人档案主卷副本”材料。其中包括父亲的个人经历,社会关系自述,好多人的外调证明材料等等,让我好生奇怪。经仔细查看,什么某年某月某天,谁人托父亲购买缝纫机;多钱买的,又是什么价格售出,父亲从中赚钱多少等等。
我最后看到一份单行材料时才说清楚。原来是在“五反”运动后期,有人告发父亲犯有投机倒把行为。父亲将厂里处理的老旧机子,自己修配零件调试后,又倒卖给其他需要机子的人,从中牟利。
当时厂里非常重视,成立调查组,历时近两年,走访城乡好多人;并让父亲多次写自述,交代问题。最后查明,父亲多次倒卖缝纫机,共赚取商品差价138.80元,其他历史清白,一切正常。
对此,厂里处理意见:由本人退回获利款138.80元,不予处分。并上报咸阳市手工业联社审批。上级组织批复:经过教育,本人能够认识错误,退出暴利,不以投机倒把论处,不给处分,不再追究,特此批复。
父亲倒卖紧俏商品风波,经历了一波三折,终归平息。
在父亲生前,我从未听见他提及过此事。父亲生性要强,为人忠厚,还热心助人,遇到有人修机,托或托付购机办事,他都能有求必应,既使费劲周折,也要做到问心无愧。他一辈子走南闯北,遇事心胸开阔,从不与人争竟,“鲁师傅”修机从业,足迹遍布,一直受人尊敬,享有好名气。
我猜想,在父亲眼里,这件事如过眼烟云,早已风吹雾散了。
我也终于明白,做父亲的高大伟岸之处,他能不为压力困难所吓倒,什么问题都能自己扛;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他身上,把“父爱如山”的生命与力量,发挥到了顶天立地!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你最崇拜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的说: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亲!
1979年底,我告诉父亲,我要报名参军,到部队去接受锻炼。父亲非常支持我的想法。他从咸阳专程赶回村里,连夜找到他的发小,大队村支书说明了来意,我当兵的愿望,得到长辈们的支持。
从此,我怀揣初心梦想,戍边祁连文殊军营,一干就是五年。一九八四年底,我面临去留两难抉择,一时犹豫不决。
我想起父亲曾说过,在我退伍后,他有意让我来接班,回厂当工人。于是我写信询问父亲,我如今该咋办。父亲很快回信说,厂里正在忙于赶制外贸服装生产任务。他是机修组长,昼夜加班,眼下要提出退居二线已不大可能。父亲在信中鼓励我说:你要相信自己能干好,要认准方向,下决心努力成才,争取干出成绩来。
正是有父亲的加油鼓劲和谆谆教导,我才安心部队的新闻工作,最终赢得组织信任,干出了自己想要的成绩来。

档案中,我翻到了父亲的职工退休审批表。父亲于1987年2月退休,32年工龄;技术级别,工人八级工;退休工资标准114元。
1992年元月份,一份调资表显示:父亲退休金调升为137.60元。我恰好第二年转业,档案工资为600余元。谨以对照当时的档案退休工资标准来看,我为国效力的同时,也赢得了丰厚的回报;也验证了父亲的眼光和希望。
父亲奋斗一生,用他的辛劳与付出换来了我们全家和子女们的茁壮成长,人丁兴旺。
2011年6月,父亲走完了他88岁的沧劲人生。在咸阳总医院弥留之际,父亲对我们儿女们说,我们还是回长安老家吧!
我们姊妹五人,留下这张如今生活幸福安康的合影;留在了父亲老家乡亲们的这块土地上;留在当年村里审批庄基地的旧址上;留在屡经翻修新盖起的楼房门前;留下了我们后辈的熠熠生辉,福荣满堂;也留下了后辈世代当以铭记的雪泥鸿爪,苍生踏痕!

《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有云: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新。世间万物,往往都会归于虚无;唯有文字可以完成抗拒,只有精神和灵魂可以永存。
老父亲已经离世十四年了,他留下的这份纸质档案,对我们子女来说,是一笔难能可贵的精神佳苑和乐土,它所折射出父辈们的人性光芒,胜过千金,价值连城;它的存在甚至超越了那套住房遗产,那套人们至今仍在赖以生存的超物质财富!
我很欣赏著名作家史铁生说的那句话:“唯有文字,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我谨以恒心拙文留作纪念,借以告慰父辈与子女两代人的期冀,并能够穿越历史长河,告慰“逝者如斯夫”的曾经青春时光与奋斗岁月,并怀念祷告我的老父亲!
2025年3月28日于西安,长安
作者简介:鲁新建,60年出生,陕西省长安区人,兰州大学新闻系自学大专学历,80年入伍在西北装甲兵从戎十三年,历任部队师、团新闻报道员、干事,军地双拥办专干等职,获得新闻工作优秀成绩三等功二次。转业后相继在宝鸡图片社,宝鸡摄影学校,西安陕西正爱救助服务中心从事秘书文字材料撰写和摄影作品拍摄工作。业余爱好创作诗歌,散文,评论,摄影等文学作品至今,在军队地方报刊及网络媒体刊登发表作品百余篇,其中有十余篇参选荣获比赛奖并收编于文学作品专辑。
【诗韵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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