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娃的月亮》
王博
树园的知了叫得正欢,碎娃们光着屁股满河跑。日头毒得能烙煎饼,狗都趴在树荫底下吐舌头。老人常说:“夏至三庚数头伏,碎崽娃子赛老虎”,话音刚落,几个光葫芦就蹿上老槐树,惊得蝉蜕子扑簌簌往下掉。
麦收完的场院最扎眼。麦秸垛堆得跟山似的,日头一晒泛着金灿灿的光。二娃他大吆喝着“搭把手”,几个碎娃扛着梿枷装模作样抡两下,转眼就溜到场边偷麦穗。麦芒扎得肚皮痒酥酥,拿火燎燎塞嘴里嚼,甜丝丝的浆水顺着嘴角淌。二娘举着扫子疙瘩撵过来:“碎先人咧!糟蹋粮食要遭雷劈!”
月亮爬上涝池沿的时候,整个村成了银箔纸糊的。婆娘们端着老碗蹲在门墩上咥面,油泼辣子的香气混着秦腔的吼声,顺着沟岔能飘二里地。碎女子们拿指甲花染红指甲盖,躲在草垛背后唱酸曲:“三月里桃花满山红,我给我哥纳鞋绳...”唱到羞处,一个个臊得往对方身上扑打,惊起草窝里的麻雀扑棱棱飞。
最馋人的是秋里偷柿子。张伯的柿树斜出半截在墙畔上,灯笼似的柿子吊得人心里猫抓。三狗子把裤腰带往树上一拴,猴儿似的往上蹿,树枝咯吱咯吱响。底下接应的碎娃撩起衣襟,红彤彤的柿子砸下来,在粗布衫上溅出蜜汁。突然听见张伯咳嗽声,一伙人惊谎失措,鞋跑掉了都不敢回头捡。
冬里烧炕最有意思。父亲把玉米芯子塞进炕洞,火苗子蹿得老高,映得土墙上的年画使神仙直眨眼。我和我弟弟裹着棉被挤在炕头,拿烧红的铁钩子烫红薯片。焦香味混着柴烟往鼻孔里钻,烫得直吸溜嘴还舍不得撒手。窗户外头北风扯着嗓子嚎,窗棂上结的冰花慢慢化成水,顺着墙根滴答成钟表声。
去年国庆节回村,场院上立着光伏板,老槐树让雷劈成了黑桩桩。涝池早干了,裂开的泥缝里钻出狗尾巴草。三狗子在县城开面馆,二娃当了包工头,整天在家族群里发“给娃投票”的链接。我在老屋墙根拾掇出半拉铁环,拿石头一敲,当啷啷的响声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那声气倒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如今住着地暖房,再不用煨炕;超市的柿子抹着蜡,亮得照人影。半夜睡不着,摸出手机听华阴老腔。吼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时,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这才知道乡愁是掺着麦草香的炕烟,是柿子把手指头染黄的秋天,是涝池沿边边偷听的酸曲,是碎娃们永远回不去的月亮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