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野菜的记忆
王艳军
母亲来电话说,今年清明节放假回家要给我包野菜饼子吃,八十多岁的母亲已经腿脚不便,不能上山挖野菜了,叫我早点回家,让两个姐姐领我去挖野菜。母亲知道我爱吃玉米面菜饼子,回家时经常做给我吃,但我已经四十多年没有吃过用野菜馅儿包的菜饼子了。在电话里与母亲聊着天,思绪如旧版的照片一张一张的翻阅着,孩提时常常跟着母亲和两个姐姐挖野菜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七十年代初的农村,除了上缴的“公粮”外,村里分到各家的口粮还是要节省着吃。在北方,春天又是一年中青黄不接的季节,于是,春天里挖的野菜都会出现在农家的一日三餐中。
每年清明节前后,正是野菜最嫩的节气,春风掠过辽南乡下老家的山丘时,野杏花瓣便落成了细碎的雪。朝阳的山坡上,野草下冒出的婆婆丁、曲麻菜、小根蒜总比别处肥硕,叶片青翠得能掐出水来。我们三姐弟的书包在炕沿边排成一列时,母亲往柳条筐里塞了几个熟地瓜:“北山阳坡的野菜已经冒头了。”
这个季节,农家被烟熏黑的灶台上,都会放着一个大水盆。挖回家的几种野菜经过一次又一次梳理、挑拣,把蔫了的叶,不干净的根掐掉留给鸡鸭鹅吃,剩下的新鲜叶子,用清水反复清洗,洗干净用开水烫好,再用冷水过一遍,叶子更显得葱郁。然后把多余的水挤干,撒点盐,炝上葱花蒜末,浇上醋,吃起来更加顺滑无苦涩感,或直接蘸酱生吃,而母亲更多的是给我们做馅儿包着吃。各种吃法都是乡村人春季里饭桌上最新鲜的一道饭菜。
大姐是挖野菜的能手,每次都是握着铁铲走在前头,二姐的柳条筐总在胳膊上晃出了节奏,边走边与我打闹着,我们熟稔地绕开带刺的山枣枝和山石堆,在向阳的荒坡驻足。腐殖土被阳光晒得酥松,婆婆丁也在枯草堆里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曲麻菜的嫩芽贴着地皮生长,叶子散成了螺旋状,像深冬里窗户上漂上绿色的冰花。小根蒜的个头较高,长须子已经在春风里晃出了微醺的状态。
婆婆丁的锯齿叶子像母亲梳头的篦子,二姐总嫌我分不清它和灰灰菜,其实只要对着日头照,婆婆丁的叶脉里淌着暗红的血丝的。树根阴处的冻土化得慢些,枯叶堆里藏着婆婆丁肥厚的莲座叶。这种菊科植物要连根挖起,白色的叶汁沾在手上,过一会儿粘的都能拉成丝。
曲麻菜长得很任性,明明生在温暖的向阳坡,偏要在干裂的黄土缝里探头。大姐教我用指甲掐断白生生的根,断口处立即涌出奶白色的汁,沾在粗布衣襟上便凝成褐色的斑痕,像调色板里干裂的赭石红。三只篮子渐渐满起来,曲麻菜的紫茎与婆婆丁的齿叶交叠,偶尔混进几支陪伴野菜一起长大的小草。
最难寻的是小根蒜。这鬼灵精总爱混在龙须草堆里,细长的叶子像姑娘家的眉黛。大姐有绝招,蹲下来贴着地皮闻——混着土腥气的辛辣味儿,准错不了。我们跪在松软的山坡上,手指插进微凉的春泥里,挖出珍珠白的蒜头,根须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黄土。
“看这个!”二姐突然蹲下,铲尖轻轻撬动土层。灰白色的鳞茎带着紫红纹路,小根蒜特有的辛辣窜入鼻腔。母亲教我们把蒜头周围的枯草拨净,须根要留半寸才保鲜。有时铲子会带出冬眠的蝲蝲蛄,还没硬化的小翅膀泛着幽蓝的光,在手心里慌乱地蹬腿。
日头偏西时,柳条篮里便垒起青白相间的小山。麻雀掠过返青的灌木丛,翅膀尖扫起细碎的枯叶,落在我们汗津津的脖颈上。回家的路要穿过开满野山菊的小溪边,鞋底沾满黏腻的河泥,每一步都像踩着新蒸的年糕上。
暮色漫过老屋时,母亲和姐姐们已在街门口的石台上择菜。曲麻菜要在清水里漂三遍,苦味就淡成了清冽。小根蒜白生生的鳞茎码在瓷盆里,婆婆丁的根须剪作寸段晾在窗台——那是夏天泡水喝的好东西,母亲说:“夏天多喝能治苦夏”。父亲说:“洗干净蘸酱都好吃”。我在旁边嘟囔着:“蘸酱生吃味道太苦,还是包菜饼子香”。
灶间腾起柴火的白烟,母亲挽着蓝布围裙,把玉米面揉得金黄发亮。去年的玉米面依旧带着秋阳的温度,掺了井水便泛起甜丝丝的香气。野菜在菜板上剁得细碎,婆婆丁的苦、曲麻菜的涩、小根蒜的辛,统统被粗盐驯服,化作翡翠色的馅儿团。
铁锅沿儿滋滋冒着热气,面团在母亲掌心旋转着窝成碗状,填入剁碎的野菜猪油渣馅儿。包好的菜饼子贴在铁锅边,蒸汽裹着柴火的噼啪声在梁柱间游走。玉米面掺了豆粉的香气从灶间飘来。玉米饼子贴着锅壁渐渐鼓起焦黄的痂。我们围坐在锅灶旁,看母亲用锅铲轻轻一撬,金灿灿的菜饼子便跌进瓷盘里。咬开酥脆的饼子皮,青翠的馅儿裹着草木的魂魄在舌尖绽放,混着玉米面朴实的甜,竟比年夜饭的猪肉饺子还要香三分。
我们围坐在炕桌前,看父亲把咸鱼干撕成细丝撒在我们的玉米粥碗里,加上野菜的嫩与玉米面的香在唇齿间缠绵。我总抢着吃带嘎巴的饼子,说那金黄的嘎巴特别香。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报纸糊的墙上,晃动着,叠成一片模糊的温暖。
如今超市的野菜装在保鲜盒里,根须修剪的整整齐齐,却再也寻不见那截带着黄土的倔强根茎。去年清明回乡,我在老屋北面的山坡转了半天。山坡上现代化的养鸡场吞噬了曾经的野菜地,智能大棚的反光膜刺痛眼睛。乡里超市柜台上,保鲜盒贴着“有机山野菜”的标签,洗净的小根蒜根须雪白,仿佛从未沾过泥土。
曾经梦见邻居家无人居住的院墙边钻出来几株婆婆丁,开着和四十多年前一样黄色的小花。忽然听见山风掠过柳条筐的声响,转身只见满坡的婆婆丁在风里点头,花儿一闪一闪,像当年母亲落在野菜堆里的黄头巾。趟过时光的水湄,乡村的山坡上挖野菜、吃野菜的画面依然会留在梦里的最深处。
大姐说现在挖野菜成了养生活动,城里人周末组团带着小铲子进山。她发来去年随拍的照片:穿着冲锋衣的人们蹲在山坡上,塑料筐里的野菜码得整整齐齐,像超市货架上的陈列品。二姐在朋友圈里晒出的野菜包子,料理机打碎的馅料泛着可疑的深绿色,她抱怨说怎么也调不出咱妈用野菜猪油渣做饼子馅儿的味道。
现在,野菜也可以规模化种植,网购的种子包装精美,说明书标注着最佳光照时长。幼苗在恒温箱里长得飞快,叶片却始终单薄,尝不出记忆里那股混着土腥的回甘。有时半夜醒来,恍惚听见铲子刮过山土的声响,混合着母亲和姐姐们忽远忽近的说笑,散在再也回不去的春风里。
单位食堂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那些与土地肌肤相亲的春天,那些童年吃过泛起油光的野菜,那些光阴与童年紧紧相拥的日子,终究和母亲如今满头的白发一样,成了儿时记忆中里最珍贵的收藏。流年的飞花,染指的情怀,所有的回忆都是抚慰心灵的暖……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