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嘉禾县作协主席,出版小说、散文、诗词作品集8部,每年都有作品在全国获奖。
一场场春雨过后,清明菜、清明草、清明茶等字眼均成时下“流行语”。而我的鼻腔里却闻到一股袅袅青烟,满脑壳里闪现出一只扣在故人坟头的碗。一只揪心的碗,一只盛满烟火的碗,一只传承瓜瓞绵绵的碗。
我的故乡湘南,自古以族群居,田垌间,河溪岸,山脚下,少则几百人,多则数千人,房屋挨着房屋,亲情连着血脉,一家锅盆响,菜肴香,满村落人的味蕾都会打开。族人千古后,坟冢也是这样,在村前村后的山坡上坟连坟,墓挨墓,每年到了清明节前,满山都是“盛开”的清明花,在风中摇曳,灿烂如一张张熟悉的笑靥。
每逢清明佳节,我不管雨纷纷,路迢迢,都会带上念想,带上夙愿,带上纸香幂钱,爬山越岭,叩拜在爷娘公婆等几代人的坟头前,在内心里向亲人倾述,在意愿里向族人祈祷。
我的故乡,给亲人扫墓,所带的祭祀品颇多,除纸香烛和鲜花饰品外,还有用盆、钵盛装的鸡、肉、豆腐、水果、血酒等,让祖先似在阳上过年一样热闹一场。
祭祖当需记祖,祭祀更要记事。清明扫墓时日,族中长者则成了家事家史的解说与教员,他们每到一处,均要站在亲人墓碑前,十分虔诚地把墓葬主人的生平描述一番。讲到动情处,总会拔动后裔子嗣的情弦,扯出行行眼泪。
母爱深沉。我立在母亲坟前,盯着扣在坟头的那只褪了色的花白瓷碗,脑瓜里全是母亲端着饭碗,站在屋前高声呼我乳名时的场景,耳洞里塞满妈妈要我端好碗,吃饭不要掉饭的声音。
孩童时,每次吃饭,村里的小屁股总是边吃饭边追逐嬉戏,经常把饭碗摔个稀巴烂。母亲心疼,免不了要训斥、责骂一番。而我那曾经当过私塾教师的爷爷则成了我们的“保护伞”,他劝告我妈妈说:家里的饭碗、筷子少得越快越好,人头兴旺呀!母亲听着,怒气顿消。在我家乡有种习俗,即每年一到过年前,每家每户都要添置新碗、新钵、新筷、新调羹等,且没有人家怕花钱。
翻阅我的印记,母亲与碗的故事很多,而唯独让我记忆犹存的是一天早饭时,家门口来了位叫花子,手里拿着一只多处有缺口的饭碗。母亲见状,不仅给叫花子量了半升大米,还把自己家的新碗给叫花子换了。小小的我,当时看着有点妒忌,心想:自己打烂一只碗,母亲会狠狠地教训我们,甚至还要挨打,而对叫花子就那么大方。等叫花子转弯不见踪影后,我气嘟嘟地跟妈妈说:他是叫花子,为什么要给他换新碗?母亲笑咪咪地告诉我:你现在还小,还不懂,叫花子也是人呀,给他一只好碗,他才能好好地吃饭啦。我懵懵懂懂,很多年后才悟出妈妈所讲之话的内涵。
扣在祖辈坟头的碗,很小很小,但它却承载着朗朗乾坤,承载着历史烟云,承载着家国精神。在二十多年前,爷爷还能爬山越岭带领子嗣给祖辈扫墓时,来到他奶奶的坟墓前,总要认认真真地给大家讲述一个扣人心扉的故事:爷爷的奶奶是位有孝心之人。那时,其家娘婆一年四季有病卧床,家里穷得叮当响,她每天除了耕种照顾家婆外,还要挤出时间到别人家的屋檐下去乞讨。在讨饭过程中,她带着两只饭碗,一只装给婆婆吃,一只装给自己全家人吃。回到家中,她首先把那只装的干净,有好吃菜肴的饭碗端给家婆,另一只混杂的端给全家人吃。在她几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下,婆婆的病竟然好转很多。婆婆弥留之际,把子子孙孙都叫到床前,流着眼泪说:你们的妈妈和奶奶是个孝道之人,有良心,你们要记得她,我走了,我在阴间也会保佑她,感谢她……每年听爷爷讲述这个故事,我的心底里就会涌起涟漪,泛起波涛,默默地为爷爷的奶奶祈祷。
人活着,一辈子端着饭碗吃饭,人死了,饭碗扣过来,压在每个人身上。望着扣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等亲人坟头的碗,我仿佛看到了人世间的烟尘挂满了树梢,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随着祖辈坟头的青烟袅袅升起,消失在岁月的更迭中,融入进后裔的血脉里。
经纶过往,烟火年年。我们人人手中都扣着一只碗,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重有轻,盛装着不一样的人生际遇。有人一时糊涂,贪腐没落,铸成千古恨,沦为阶下囚,拿祖辈传承给自己的期望之碗,信念之碗,砸伤了自己的脚,砸碎了家人的心,把自己的辉煌人生路砸得一片漆黑,无法告慰父母,告慰祖先;有人把饭碗扣得牢,端得正,在人生的航程上,把祖辈的谆谆教诲化作磅礴力量,向阳而生,向着“诗和远方”踔厉前行,让手中的碗盛装着一个个姹紫嫣红的春天,盛装着一个个撼天动地的故事。
祖辈坟头的碗很小也很大,装着天,装着地,装着养育情,装着子子孙孙的信念与深情。
